第3頁 文 / 季可薔
她說,有許多男孩子追求她,她卻一個都不喜歡,偶爾被纏得煩了,才會跟他們出去。
但她,從不跟任何男孩單獨約會。
「你也許是第一個喔!」她曾笑著對他如是說。
他不確定她是否在逗他,也許是,也許她當慣了溫室裡的嬌花,不曾見過他這樣野性的男孩,所以感覺到好奇。
但他不介意,她逗他也好,跟他開玩笑也好,他都約定了她,對他而言,她是個夢,一個值得費心追求的美夢。
半年後,他存夠了一筆錢,正式開口約她出來。
那天,是他生日,他整夜輾轉難眠,一大早便跳下床,哼著歌,換上特地買的新衣服。
「哥,你好像很開心?」他的妹妹關雪見他情緒昂揚,好奇地問。「是不是因為今天是你生日?」
「嗯,是啊。」他隨口應道。
「真對不起,哥。」關雪忽然道歉,憂愁地咬著嘴唇。「今天你生日,我卻不能送你什麼東西。」
「沒關係。」他揉揉妹妹的頭。「我今天會收到一份很棒的禮物。」
關雪眼眸清亮。「什麼禮物?」
他神秘不語。
「是爸爸媽媽送的嗎?他們今天會回來嗎?」關雪滿心期盼,自從關父生意失敗破產後,為了清償積欠的龐大債務,關家父母便四處打零工,有時去很遠的地方,會連續幾個月都不見人影,也不拿錢回來,任兄妹倆自生自滅。
這趟遠行,一走就是一年多,毫無音信,老實說關徹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不認為這對不負責任的父母還會再出現。
但他不忍潑妹妹冷水。「嗯,他們今天不會回來,可能還要過一陣子吧,你也知道爸爸媽媽在外面工作很辛苦。」
「嗯,我知道啊。」關雪咬唇,她其實是個很乖巧懂事的小女孩,從不耍任性。
關徹心一緊,不敢看妹妹落寞的神情。「你乖乖在家裡寫功課,等哥哥回來,再買蛋糕給你吃吧!」
「今天可以吃蛋糕?好棒喔!」關雪歡呼。「我會認真寫功課的,哥要快點回來喔!」
「嗯。」關徹溫柔地答應。
他懷著難得的喜悅,來到約見的地點,比預定時間早了將近一小時,他失笑,笑自己的忐忑不安,笑自己一看就是個初次約會的少年。
他耐心地等候,等過了與她約好的時間,又多等了一小時,遲遲不見她,他慌了,怕她出了什麼意外,連忙Call她。
接電話的是她家管家,說她剛剛才出門。
他掛了電話繼續等,烈日在頭頂狂曬,一點點逼出他的汗水,他又苦笑,這回是笑自己太癡傻。
又過了兩個小時,他再次打電話,這回,她來接了。
「你不是已經出門了嗎?」他訝異。
「我去買東西。」她回答。
他愣住,言語在唇際退縮,許久許久,才顫抖地吐露。「你……放我鴿子?」
「……對不起。」她澀澀低語。
他不敢相信。「為什麼?」
「因為我們不適合,你跟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我想我們還是不要來往比較好。」她頓了頓,落下的話拖著他一顆心沉至谷底。「你以後不要再打電話給我了。」
他木然怔立,明明陽光熾暖著,他卻感覺全身發冷,寒意透進骨子裡。
今天是他的生日,而他收到的禮物是她的拒絕,冰冷的拒絕。
他失神地走在街頭,像個無主的遊魂,飄蕩著,不知何去何從。他破舊的皮夾裡,塞著一疊厚厚的鈔票,他費時半年才存到的錢,他想用這些錢買一個約會,一個青春夢,卻不可得……
「不來算了!你以為我在乎嗎」他忽地發狂了,像個瘋子對天大喊大叫,心口受了傷,抽痛著。
路過的行人投來驚恐又鄙夷的目光,他不在乎,因為他在乎的女孩一點也不在乎他。
這些錢,都沒用了……
他走進一家電玩店,將所有鈔票換成了籌碼,洩憤似地與機器對賭,在最短的時間內輸光自己的心血。
傍晚,霞光淒艷地染在天邊,他踏著朦朧暮色,失魂落魄地回到家。
「哥,你回來了啊!」關雪聽聞他的跫音,興高采烈地出來迎接。
他看著強忍著孤單與寂寞,在家裡乖乖等他的妹妹,她的臉像巴掌一樣小,骨瘦如柴。曾經,她猶如洋娃娃一般珠圓玉潤,如今卻面黃肌瘦。
「哥,蛋糕呢?」她不知道他輸光了錢,不知道他將能讓兩兄妹飽飽吃上好幾個禮拜的錢白白送出去,兀自天真地笑問。
沒有蛋糕,小雪,什麼都沒有。
他忽然覺得對不起她,對不起這麼貼心可愛的妹妹——他到底在做什麼?他怎能如此自私?
他驀地衝進洗手間,開了水龍頭,水流強勁,狠狠地沖刷過他的臉,衝去他痛楚的眼淚。
這天,關徹的夢碎了,這不是他第一次夢碎,卻是最後一次。
因為從此以後,他再也不許自己作夢了——
第二章
十五年後。
歲月無情,世間的悲歡離合都只能對其臣服,不論當時有多喜悅悲傷,再回首,也許都恍然若夢,或者,還覺得可笑。
是啊,十七歲的他的確可笑,竟能為了一個沒見過幾次面的少女如此癡迷,為了一個青春夢神魂顛倒,徬徨無主,想想,真不可思議。
關徹笑了,站在窗邊,抽著煙,在煙霧迷濛中回憶少年時,忽然覺得那時候的自己好傻,執著得可愛。
現在的他,還能不能為了任何事那般執著呢?
他想不到。
現在的他,又比少年時候經歷得更多了,多得讓十七歲以前的經歷相形之下,算不了什麼。
因為那段短短的初戀受傷後,不久,他遭到更嚴重的打擊。由於連續幾個月交不出房租,他和妹妹被房東趕出來,兄妹倆被迫在街頭流浪,他不得不休學,專心照顧妹妹,直到一個多月後,一對好心的夫婦收留了他們。
那對夫婦領養了他妹妹,原本也打算領養他,但他覺得對方的家境也不好,不忍加重他們負擔,何況自己也夠大了,應該自力更生。
他哄騙妹妹,自己要將迷路的爸爸媽媽帶回來,要她留在那對夫婦家等待一家團聚。
事實上,他知道不可能了,親生父母早就遺棄了他們,他只是不忍告訴妹妹這一點。他相信,等她再大一些,自己會明白。
他離開了,拋下了一切,獨自走天涯。他四處打工,所有能做的工作都做,他當過建築工人、送報小弟,賣過小吃,擺過地攤,捲起包袱飛奔躲警察。
後來,也不知是他的幸或不幸,某個飄著細雨的夜晚,他經過一條暗巷,無意間救了一個負傷的中年男子,後者身上被砍了好幾刀,性命垂危。
他遵照男人的指示,找來一位密醫,治好男人的傷。
男人感激他的救命之恩,表示願意帶他前去日本,原來他是日本關西某個黑道組織的大哥。
男人說要栽培他,保證只要他跟著自己奮鬥,遲早有一天能呼風喚雨。
有何不可?反正他前途茫茫,也不知何去何從,就算加入日本黑道又如何?
於是,他去了,遠赴重洋,展開另一段新人生……
思及此,關徹又笑了,低低的、沙啞的,充滿嘲諷的笑。
那時候的他,好單純,根本想像不到所謂的黑道是怎樣一個世界,直到有一天,他像那個男人一樣中了槍,倒在街頭苟延殘喘時,才真正醒悟自己走上一條不歸路。
也就是在那天,他告訴自己,如果能夠活下去,他一定要脫離這個可怕的世界,不論要花多少時間,要付出多少代價,他想回到陽光下,回復平淡的生活。
現在的他,回來了嗎?
或許吧!雖然他的確正式退出了日本黑道,回到台灣做生意,但他經營的這些酒店賓館,仍是屬於夜的行業。
他仍是個困在黑夜的男人,陽光對他而言,只是偶爾掀起厚重的窗簾時,能夠偷窺一眼的溫暖。
但,也夠了。現在的他並不求什麼,甚至很奇怪自己從前為何能為了追求什麼那樣義無反顧,他不懂當時是哪來的執念,也許只因為年輕。
因為那時候的他,太年輕,而如今的他,已歷盡滄桑。
「老了嗎?」關徹幽幽自嘲。他實在不想用這樣的字眼形容自己,但他的心態,好像真的老了。
「老大!」一道來自現在的呼喚驚醒他。
他回過頭,望向恭謹地侍立一旁的小野一平,小野是跟隨他多年的心腹,也是他的得力助手。
只是小野彷彿還脫離不了當時混幫派的習性,總是以日語敬稱他「老大」,來台灣三年,還是堅持理小平頭,穿黑襯衫。
「有事嗎?」關徹懶得再糾正他叫自己「老闆」就好。
「南區那塊上地聽說政府終於要釋出來了,很多開發商都虎視眈眈打算去搶標,之前老大不是說那塊上地蓋新酒店正好嗎?我想我們要不要去投標?」
「投標當然是要的,不過不急在這一時。」關徹微微一笑。「聯絡一下我們在市議會認識的幾位議員,說我要招待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