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華甄
他的坐姿很優雅,儘管靠在艙板上,但腰背挺得直直的,修長的手指捧著那本厚厚的書。他的全身散發出一種寧靜和自律的氣息。
想起他們爭吵時,就是極度生氣時他也能控制住脾氣,及今早醒來,看到他安穩地睡在她身邊,絲毫未逾越「楚河漢界」時,不禁想到,如果他不是擅於掩飾,就是天生缺乏感情,否則,他怎能如此無喜無怒,甚至無慾無求呢?
「找我有事嗎?」他突然開口,雖然他的眼睛依舊停在書上。
歆怡則因自己的偷看被他發現而十分狼狽,忙垂下頭說:「沒、沒有,我沒有在偷看你。」
見她此地無銀三百兩,答非所問,葉舒遠也沒多說,繼續看書。
而他越不理她,她對他的好奇心就越強,無話找話地問:「你很愛看書嗎?」
「算是。」只要她言語得當,他並不排斥她的親近。
「『算是』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大部分的書都很有趣。」
「那就是說有些書你也不太喜歡囉?」
「沒錯。」
「那你喜歡什麼書,不喜歡什麼書呢?」
「一時也說不清,等看了才知道。」他如實地說。
歆怡湊近他,趴伏在他身邊的凳子上,伸長頭顱看了看他手裡的書,只看到一些圖文,並沒看懂內容,只好問他。「你很喜歡這本書,對嗎?」
「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從昨天到今天你一直在看。這是什麼書?」
「《魯班經》。」
「是不是前朝民間廣為流傳的《魯班經匠家鏡》?」
「正是,你也知道這本書?」這下葉舒遠驚訝地抬起了頭,他想不到這個來自皇宮,言行粗率的小女人居然還知道這部就連秀才、舉人也未必知道的書。
「以前聽塾師說過,不過聽說寫的都是木匠活計,你一介書生看了有何用?」歆怡從他手中抓過那本書,信手翻著。「還是萬曆丙午年匯賢齋刻本呢,夫子說這本勘校繪圖都極為嚴謹,很難找到,你怎會有呢?」
見她見識不少,又與自己的觀點相同,葉舒遠高興地忽略了她坐姿不端、言詞不慎的缺點,興趣濃厚地說:「沒錯,這部書是民間木工的營造專著,是研究前朝建築及木器傢俱的重要資料,內容非常豐富,最為難得的是前文後圖,以圖釋文,文中多為韻文口訣,融精闢見解於尋常文字中,令人讀之受益匪淺。」
歆怡翻著書中的畫頁,驚歎地說:「真是百聞不如一見,過去只聽塾師說,匯賢齋刻本描繪的傢俱齊全,插圖線條自然流暢,人物姿態生動豐富。今天一見,果真如此。瞧這些圈椅、官帽椅、圓角櫃……畫制得多清楚啊!」
「小心點,這書可是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從一位行家那裡買來的。」見她翻書的動作粗魯,葉舒遠從她手中取過書,撫平書角,講解道:「這本書編纂刊印的年代,正值明代傢俱的最高成就之時,自然繪製精細完美。」
接著,他講解著書中的內容,語言通俗易懂。歆怡既被書中栩栩如生的圖畫吸引,也因他深入淺出的講解和那些與這部書有關的趣聞軼事而欣喜不已。
她發現,他並非她以為的木訥呆板的人。如果他願意,他也可以很健談。而且他知道的事情很多,當他說起喜愛的事物時,不但口若懸河,語氣也較為活潑,那自然輕鬆的神態使得他的容貌更顯俊朗出色。
聽他如數家珍般地數著傢俱的樣式、木材中硬木、軟木的特點,她納悶地再次問他。「你是讀書人,為何對傢俱木材如此感興趣?」
聽她又問起這個,他本不想回答,但轉念又想,既已成親,讓她對葉府有多些瞭解也好。於是放下手中的書,指指身邊的凳子。「想知道答案就好好坐下。」
歆怡聽話地挨著他坐下,側著頭望著他,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這是他們相識以來,她第一次對他表現得如此溫順,葉舒遠感到十分詫異,也很滿意。這是個好的開頭,也許他以後應多與她交談,那樣不僅能改善他們之間緊繃的關係,還能教導她改變語言方式,就算成不了賢淑女子,起碼能學著文雅些。
歆怡與他並肩坐在窗下,傾聽他說著已經與她的生命密不可分的葉府。
明末清初,手工業發展神速。宮廷貴族和富商巨賈們對華麗傢俱的需求急遽高漲,擅畫的文人們標新立異,親手設計各種物什,聘用能工巧匠製作出能滿足個人喜好的傢俱,形成一個個具有特色的傢俱作坊,葉氏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葉氏是家學淵博的書香世家,祖先早在明朝就致力於蘇作傢俱的設計和製作,成為以傢俱製作為業的江南望族。當時的傢俱主要產於蘇州、廣州和北京,形成著名的「蘇作」、「廣作」和「京作」三大風格,而「蘇作」大多出自葉氏作坊。
「那你也會畫傢俱圖嗎?」聽他說完後,歆怡興趣濃厚地問。
葉舒遠點頭道:「會。」
「你也會識別傢俱的材質嗎?」
「會。」他的回答很乾脆,表現出一種無庸置疑的自信。
歆怡期待地問:「你會為我設計一件傢俱嗎?」
她巧笑倩兮,眉飛色舞,美麗的笑容十分燦爛,葉舒遠的心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笑容牽引,嘴角也綻出一個小小的笑紋,可是他的語氣仍多有保留。「那得看你的表現是否令人滿意。」
歆怡小嘴一噘。「你是我的夫君,為我做件事都不願意,真是個小氣鬼!」
她的嬌嗔並未惹葉舒遠不快,還笑道:「聖賢說過,『先學耐煩,快休使氣,性躁心粗,一生不濟。』」
「瞎說,哪有聖賢說這話?」看著他難得一見的笑容,歆怡腦袋有點迷糊。
「看看,又不守婦言了吧?是你自己孤陋寡聞,卻要隨意指責別人。這可是前朝呂氏父子《小兒語》中的名句呢,難怪聖人曰:『古有千文義,須知後學通,聖賢俱間出,以此發蒙童。』」
「誰是『蒙童』?」歆怡急了。「你一會兒拿《小兒語》說教,一會兒又把我比做『蒙童』,你這無禮的傢伙……」
「休得胡言。」葉舒遠輕斥道:「哪有賢淑女子像你這般說話的?」
歆怡毫無悔意地說:「嘴巴不就是用來說話的嗎?我口發心聲有什麼不對?再說我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女人,你別想改變我。」
葉舒遠轉身面對窗外,雙手作揖道:「老天在上,此女愚頑,卻是不才之妻,懇請示下,不才要如何讓愚妻謹守婦言,夫唱婦隨呢?」
老天無言,身邊的「愚頑之妻」則哈哈大笑起來,趴在窗舷邊模仿他的動作對著天空說:「老天在上,此郎迂腐,竟不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小女子不愚不鈍,只因嘻笑怒罵皆由心生,若要禁言,不如讓河水倒流,讓日月無光……」
說到這,回頭迎上葉舒遠茫然的目光,她又忍不住笑彎了腰。
那銀鈴般的笑聲在河面上迴響,擊向葉舒遠的心窩,在他心海引起一波震盪。他承認,要在她歡笑時生她的氣很難。於是歎息道:「你真得要學學說話,否則回家後,人們一定以為我此番上京功名沒考上,倒是從大街上撿回個乞兒當老婆。」
「乞兒?我可是堂堂德碩王府的格格耶!」歆怡抗議。
葉舒遠丟給了她一個嚴厲的眼神。「進了葉家門,人們只知道你是葉府大少夫人,可不會惦著皇家格格。」
這個不愉快的提醒讓歆怡快樂的心情變得壓抑,想到江南不是京城,她將面對的都是陌生人,也許都是像葉舒遠一樣不喜歡她的人。而葉舒遠迫於皇上的威嚴不得不容忍她,到了葉府,有誰會因為她是皇上的孫女而對她另眼相看呢?
輕聲歎了口氣,她問:「我真的很不討人喜歡,是嗎?」
葉舒遠怔住,他規範她的言語,並非要扼殺她的快樂。見她神情落寞,便想安慰她,可不善此道的他不知該如何安慰人,只好簡單地說:「不是這樣的。」
「可是你就不喜歡我。」她委屈地說。
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想法,葉舒遠一時有點意外,道:「我沒那麼說過。」
可你用行動表現了。她很想對他如是說,但強烈的自尊讓她沒有說出口。
葉舒遠當然明白她想說的話,但是在連他自己都還沒弄明白對她的感覺時,他又能對她說什麼呢?
喜歡她?似乎還談不上,可是他討厭她嗎?看著她,他在心裡自問,不,他不討厭她,當她規規矩矩地坐在這裡,溫溫和和地跟他說話時,他非但一點都不討厭她,反而感覺到一種淡淡的寧靜、溫馨和快樂。
可是,她會一直這樣乖巧聽話嗎?
看著她生動活潑的眼睛和洋溢著蓬勃朝氣的身軀,他相信,她也許是個能給人帶來活力,給悲傷憂鬱的人帶來安慰的快樂女人,可是作為妻子,她缺乏穩重與優雅,既不安靜也不溫順,而那正是他最需要的女人的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