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華甄
心似壓了千斤巨石,但對他這個自幼飽讀詩書禮教的人來說,恪守君臣之道尤為重要,縱有滿腹不願,他也不會抗命。可是,要他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押在一個格格身上,他也實在心有不甘。
沉思良久,他轉身往外走去,口中喃喃道:「與格格同衾無疑伴虎入眠,我心難安!然而,古人云:『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且容我去跟皇上細述原委,懇請聖明的君王收回成命,如若不然,尚且求君一道『護身符』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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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辰到,新人拜天地、君師、父母——」
日落霞霽,「悅賓殿」內,正在主持婚禮的大內總管福大人一聲吆喝,立時焚香燒紙,燭火齊明。杏花綻放的庭院中,瀰漫著經久不散的濃郁香氣。
身穿一襲華麗大挽袖禮服的歆怡格格,木然地站在院中那張雕花香案前,覆蓋在高聳的髮髻上,直垂肩頸的紅色蓋頭擋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絲綢蓋頭下,儘管她的視線一如她此刻的心情般矇矓而晦暗,但她仍隔著那片織物,注視著擺放在案上的貢品:兩摞貼著紅剪紙花的棗餑餑、一對銅燭台、一對玉香爐、一對夜光杯及兩疊香紙等。
成親了,她真的成親了!心中一悸,她微微轉頭,看向立於左邊的新郎。
只見那個即將成為她夫君的男人跨步走至香案前,上香三炷,酹酒三巡,然後再退回與她並排站立。
葉舒遠——江南學子,新科殿試二甲頭名的進士,深得皇祖康熙爺賞識。
這是她所知道的,有關這個男人的一切。
但她真能隨他到江南去,做他的賢妻嗎?
一陣豪爽的笑聲傳來,她輕昂首,隔著蓋頭看到坐於前方高台上的皇瑪法,正因某位大臣送來的賀禮而開心大笑,而坐在他身邊的阿瑪和額娘,雖然看不真切,但她知道他們也在微笑。
她不由得暗自歎息——是的,她會隨他去江南,會做他的妻。因為無論她的願望是什麼,她已經是德碩王府潑出去的水,再也沒有回頭之路。
她先與新郎一起向天地神位行一拜三叩禮,表示感謝「天作之合」;再對高台上的皇瑪法和阿瑪、額娘各行一拜三叩大禮,表示感謝皇帝的賜婚、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隨後起身,再與夫婿相互一拜,表示從此夫妻相敬不離。
趁兩人面對面行禮時,歆怡從蓋頭內大膽地往對方看去,可是光線不夠,沒能看清,只覺得他似乎也很不開心。
初聞聖旨時,他跟你一樣吃驚和排斥。可是,他能抗旨嗎?
幾天前阿瑪告訴過她的話在耳邊響起,再看他一眼,她似乎真能感覺到他的勉強和不情願。被迫成親的人果真不只她一個。
兩個不情願的男女被湊在一起,今後的日子能好過嗎?這個念頭讓她的心情更加低落。想到自己雖貴為格格,卻無力決定自己的婚事,也無法得到夫君的喜愛,她心頭就生出一股怨氣,其中還帶了點感傷。
「禮成,新人入洞房——」
這聲高喝令她的心猛然一顫,渾身竄過陣陣寒顫。
一條紅綢帶被塞進她手中,由那上面傳來的力量牽引著她往前走。想到拽著紅綢帶那端的人和接下來將發生的事,她真想鬆開手中的綢帶一走了之。可是,責任感和孝順心阻止了她,她麻木地移動著腳步,繼續向前。
三天,不過才三天,她的命運就有了這麼巨大的改變,而且是她從未預料過的改變,是她無法控制的改變。她不喜歡這樣,一點兒都不喜歡!
要做個謹守禮教的好妻子!心裡默默重複著阿瑪和額娘不久前送她離家時說的話,她感到胸口彷彿被堵塞住了,沒法順暢地呼吸。
這不是我要的婚禮,不是我要的夫君!她無聲地吶喊著,用力扭絞著手中的綢帶,將心頭的鬱悶之氣發洩在那柔軟的織物上。
這股鬱悶之氣橫亙在她胸中已經很久了。
自從皇瑪法、阿瑪不允許她再上木蘭圍場放鷹,跟隨貝勒、貝子、阿哥們出外騎馬狩獵,還要她學習大家閨秀的禮儀、準備婚嫁,乖乖地待在閨房學做女紅,在書齋跟著師傅讀聖賢文章,她的鬱悶之氣就在日積月累中不斷增加。
雖說身為皇家子孫,她有替朝廷分擔憂患的義務,而且也沒有違抗皇瑪法,以及忤逆阿瑪、額娘的勇氣。可是,皇瑪法和阿瑪千不該、萬不該為她挑選一個並不想娶她的男人,一個個性脾氣完全與她南轅北轍的「書生夫君」。
洞房與院內一樣喧鬧,可她的思緒、她的感覺全不在這裡,她覺得眼前的一切熱鬧和華麗都如同夢境一般不真實。
如果這是一場夢該有多好,等夢醒來時,一切便又回到了從前……
忽然,眼前一亮,罩在頭上多時的蓋頭被掀開了。
原來,這並不是夢!
曾隔著蓋頭見過的新郎,正站立在她面前望著她,英俊的臉上帶著令人費解的神情,在他手裡,是那用來挑走蓋頭的金秤桿。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當他們四目相接時,兩人都沒有逃避,而是以評估的目光打量著對方。
他的身材並不高大魁梧,臉上沒有笑容,讓他看起來顯得很嚴肅,不過阿瑪說得沒錯,他確實長得很英俊。
歆怡暗自思忖著,被他身上那股飄逸脫俗的冷肅之氣吸引,忘記移開目光。直到康嬤嬤過來摘取她頭上沉重的鳳冠時,她才意識到房內除了已成為她夫婿的他,和她的嬤嬤、丫鬟外,並無外人,鬧洞房的客人不知何時都已離去。
「喔,這勞什子快把我的腦袋給壓扁了!」鳳冠一除,她如釋重負地吐了口長氣,扭扭脖子搖搖頭。「再不摘下它,喜事準會變喪事!」
熟悉她個性的康嬤嬤和丫鬟都笑了,可是新郎卻渾身一僵,臉上所有平靜的神色都消逝無蹤,只以一種奇異而震驚的表情盯著歆怡。
揭開蓋頭的那一剎那,他被眼前這位櫻口半啟、修眉秀目、溫柔恬靜的女人迷住了,暗喜自己娶的果真是大家閨秀。可惜,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與他對視的大膽眼神就給了他一大打擊,再聽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他頓時大失所望。
這個女人言語輕慢、舉止囂張,哪裡是溫柔嫻靜的「大家閨秀」?分明是個未經教化的「劣女」!
胸中本來就對這樁「牛不喝水強壓頭」的婚事積了一腔怨氣的他,自然毫不客氣地立刻表示了不滿。「夫人的言詞很不恰當。」
一整天的折騰和繁瑣的婚禮已耗盡了歆怡所剩不多的耐性,此刻見新婚夫婿不知體貼,反而板著張臉訓斥她,她久抑心頭的不滿爆發了。只見她猛然站起,一把扯下霞帔,忿然道:「我不過實話實說罷了,怎麼不恰當?這鬼東西沒有壓在你頭上,你當然可以盡說些風涼話。」
她出言不遜的態度和咄咄逼人的氣勢,將飽讀聖賢詩書、一向待人溫文爾雅的葉舒遠弄得氣哽丹田,憋了半晌開不了口。
被逼娶妻已經夠糟了,可眼前這位皇家格格竟如此缺乏婦德品行,雖長得一副小鳥依人的俏麗容貌,卻有著潑辣不羈的村婦性格,這讓他非常失望。可是想到這是皇上御賜的婚事,且婚禮已成,再無退路,他只得深呼吸,按捺著脾氣對她說:「聖人云:『娶妻娶賢。』聽說夫人也讀聖賢書,那該知道賢惠女子當『習女德、謹女言、修女容、勤女工』,也當知道『夫為妻綱』。如今你我既已成親,為夫自當以禮治家。今後夫人得記住自己是江南葉府的大少夫人,言行舉止須守家禮。」
聽他左一句「聖人云」,右一句「三綱五常」的倫理道德,歆怡煩了,語氣不佳地說:「你的意思是一旦我入了你葉府的門,就只能識得你這個夫,而不可再記得自己是大清朝的格格?」
「正是。」葉舒遠冷然回答。
他的傲慢更加激怒了歆怡,她犀利的目光射向他。「你怎敢說這種話!」
葉舒遠毫不退讓地說:「既然是你的夫君,我當然敢說這種話。」
「少自以為是,我可以不承認你是我的夫君。」
聽她膽敢在入了洞房後還如此放肆,葉舒遠面色遽變,冷然道:「《禮記》有載:『婚禮者,禮之本也。』你與我如今已行過婚禮,拜過大堂,飲過合巹酒,進了洞房,因此我就是你終生的夫君。」
話一說完,不給她回嘴的機會,他簡潔地命令道:「明天日出前就得上路,你盡早更衣歇息吧。」然後他筆直走到外屋去了。
「格格,額駙是讀書人,講禮數,你說話不可太過分啊。」康嬤嬤看著葉舒遠的背影,擔憂地提醒主子。
歆怡不以為然地說:「是他先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