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惜之
她說:「我很自私,我只要自己快意,才不去照管別人的幸福。」
他說:「我也自私,但我這輩子都不會快意了,所以,我只能照管別人的幸福,從他人的幸福當中,得到活下來的理由。」
她反對他的講法,說:「快意俯拾皆是,只要你願意彎下腰。」他則苦笑道:「我的快意在五年前已經死亡。」
他死去的快意,讓她的心發酸、苦澀、不捨。
就這樣,兩人一言一語互搭,漸漸地,月落西山;漸漸地,曲無容不勝睡意,靠在宇淵身上沉沉睡去。
宇淵除去她的絲帕,她睡著,眉頭不伸,是苦吧,蓮心含在嘴裡,不敢回首苦楚,只敢想著有益身心。
宇淵歎氣,手圈上她的腰,恨不得親手舉帚,替她掃除苦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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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無容手支下頷,一本冊子翻過好幾番,腦海裡盤盤旋旋的全是玉寧公主。
玉寧公主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那年,她飛揚稚氣、溫柔善解,而今……她一身彩繡輝煌,粉面含威,丹唇方啟語未出,眼神先教人膽寒。
曲無容推開滿桌子藥材,全是公主派人送來的,公主的好意,收得她滿心驚懼。
想起早上看診,公主問她:「聽說姑娘與侯爺很聊得來?」
她沒答,專注脈象。
公主續道:「姑娘肯定博通天文地理,我家相公是不愛說話的男人,沒想到竟然能同姑娘聊上整夜。」
她的言詞委婉,語調溫和,笑盈盈地望她。可說不上為什麼,曲無容就是忍不住泛寒,她說不出哪裡不對,只一心快點結束診視,早些離開衡怡閣。
誰知,她方收好藥箱,公主一句話堵得她前進後退皆不是。
「想來,必是本宮言語無趣,否則曲姑娘怎寧可同侯爺徹夜聊天,卻不肯與本宮多說兩句。」
她無奈,硬著頭皮向公主萬福,一句「還請公主多休息」後,匆匆離去。
到底是她多疑,還是公主轉了性情?
不想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她拿起閒書,隨意翻頁。
……日暮待情人,維舟綠楊岸。
多麼可愛的情詩,那扁舟少年獨釣,釣的是魚,還是愛情吶?
她的門沒關、冷剛不在,反正此刻沒人會造訪她的小屋,於是她大起膽子除下絲帕,走回房裡,歪在床上,享受從竹葉間竄進窗欄的陣陣涼風。
說時遲、那時快,門簾被掀起,她來不及圍上帕子,就這樣與來人面對面。
宇淵發怔,一下子,他恢復過來,態若無事般走到床邊。「在這裡,把帕子取下很安全,沒有人會進來打擾。」
他嘴裡說著,心裡卻想,明天起,得調派二十個人在竹林外圍著,不教閒雜人等進來。
「你打擾我了。」她提醒,他也是「閒雜人等」。
「我是主人,不是外人。」說著,他把新折的桃花插進瓶裡。
「看見這個,你聯想到什麼?」宇淵指指桃花,再指指她手上的詩集。
「憶與君別年,種桃齊蛾眉。桃今百餘尺,花落成枯枝。」曲無容直覺回答。
「你太悲觀了,昨夜你居然敢要我學習你的自信開朗?」
她聳肩,笑而不答。
「我以為你會聯想,人面桃花相映紅。」
然後她吟出「人面桃花相映紅」的下兩句:「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你的聯想不比我樂觀。」
「我辯不過你,恭喜曲姑娘,你贏了。對了,外頭有許多藥材,是公主差人送來?」
「是,請代我謝謝公主。」
「好,我不經意間提到你的身子弱,她便記上心,她一直是個體貼溫柔、時時為人著想,識大體的女子,這些年,是我負她。」宇淵歎氣。他願意為她做更多,只要能力所及。
低眉,曲無容對他的話不予置評。
「冷剛呢?」
「出去了。」沒猜錯的話,他是去找他的紅衣妹妹。
早上,她暗示了一句「錯別離、怨相系」,她想,他聽懂了,聽話本來就該聽齊全,不能斷章取義。
她猜那日,姚紅衣的故事不是說予她聽,她是想藉故事把誤會解開,偏偏那頭笨牛,一急二氣,亂了心。
「冷剛與你是什麼關係。」
「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她言簡意賅。
「他對你做的,不只報恩。」有幾分嫉妒,幾分不是滋味,厘不清為何,冷剛對她的用心,就是教他不舒坦。
「有的人用性命報恩,有的人花銀兩報恩,冷剛是前者,皇太子是後者,方法不同,沒有誰對誰錯。」
他不認同,卻不反駁。
「皇太子真心喜歡你。」宇淵說。
「喜歡?為什麼?」
她從未給他好臉色,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太子能忍受她月餘,她想,已是極限。
「你很特殊,他覺得在你面前,自己不是皇太子,而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然後?」
「女子在他面前皆是唯唯諾諾,獨獨你,誰都別想改變你的態度。」
「就這樣?」
「還不夠?」
「倘若,他喜歡的是我的外表便罷了,這是天下男子都有的膚淺;偏他喜歡我的特殊。我哪裡特殊?心思敏銳、看法卓見?」她緩緩搖頭。「我從未與他深交,他不知我心,怎能隨意說喜歡。依我看吶,皇太子圖的不過是新鮮——一個不對他臣服,拒絕他毫不猶豫的女子。」
分析得多麼精闢,誰能說她不聰慧?
「假使你不拒絕皇太子,你肯臣服……」
「不出三月,他會對我厭倦。」她不多想,直口出言。
話出,兩人相視而笑。
「假使他見過你的真面目,他的喜歡不會只維持三個月。」他繞了彎,讚她貌美。
「就說吧,男人膚淺。」
取出絲帕,重新掛回臉上,這幾日又疏懶了,除開到前頭為公主看診時外,她不再貼上假皮,也許,她潛意識裡認定這裡是自己的窩居,在此地,安全無虞。
一哂,宇淵自懷裡掏出紙包,「送你。」
送她?金銀珠寶她看不上眼,金錠銀兩她收了滿箱滿櫃,正恨不得沒機會出門撒給窮人,這會兒又來送她禮物,不怕她嫌煩?
「不要。」
她連開都不想開,直接推回他跟前。
「你知這是什麼?」
「還能是什麼?金釵玉梳?討女人歡心的東西能多有創意。」她擺明了輕蔑。
「你怎知我想討你歡心?」
說著,宇淵打開紙包,裡頭一顆顆成熟紅透的心形相思豆跳了出來,灑在桌面上,滴溜溜轉。
他……真壞……
拚命忍住淚,但眼淚濕了睫毛,她慌忙低下頭,假意撥弄相思豆。
那相思樹不是教方嬤嬤砍了嗎?怎麼他又弄來這些豆子,誘人心澀?
「喜歡嗎?我有好幾甕。」
「這東西又不能用來入藥,要它做什麼。」她別開身,假裝不感興趣。
「我以為凡是女子都喜歡它們,知不知,它們叫什麼?」他繞到她面前,捻起一顆紅透晶瑩的豆子在她眼前晃。
「不知。」她裝傻,裝到底。
「它們叫做相思豆,有沒有聽過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有沒有聽過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指的就是它們。」
小小東西,名堂可多了,宇淵抓起她的手心攤開,不管喜不喜歡,他都要送她。
「太為難了。」曲無容合掌,把它鎖在掌心中央。
「為難什麼?」他不懂。
「為難一顆小小的豆子,要負載人們許多相思愁。」
「你是替豆子不平,還是心疼男女相思?」他直視她。
「當然是替豆子不平,男女相思苦,是自找的,沒人冤、無人逼,而豆子本無辜,天地生它,不過為了繁衍後代,誰曉得硬是讓人們強加附會。」
聽過她的話,宇淵哈哈大笑,這幾句話,推翻多少文學家的看法。
他笑,她也不自覺笑開。
這樣很壞,使君有婦,她不該同他暢談,可是,怎麼辦呢?他就是一句句,勾動她的說話欲,她能對所有人冷淡,偏是對他行不通,她被制約了,在很多很多年以前。
第六章
午後,曲無容自夢中悠悠轉醒,側臉,冷剛望著窗外竹林發呆,他有心事,她猜。
「冷剛。」
「是。」回首,他快步到床邊,扶她起床。
「冷剛,是不是好姑娘都該學會刺繡裁縫?」她還不想下床,拍拍床沿要冷剛坐下,冷剛依言,她倚在他身上,柔聲問。
「不是。」
他很早就習慣當曲無容的靠背,在她面前,他從未想過男女之分。
這情況是打哪時候開始?
嗯,最早是她衣不解帶照料他,他傷勢痊癒後,他們分房睡……然後,哦,想起來了。
她把最後一丸九轉續命丹讓給冷剛,治好他的病,但服藥時間到,她尚未回到爺爺家裡,自己沒有九轉續命丹救命,吐血吐得嚇人。
冷剛在鄰房聽見聲響,破門而入,抱起曲無容連奔百里,回到爺爺奶奶家,拿得救命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