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謝璃
「然後呢?那對夫婦呢?為什麼不見人影?」太離奇的故事,如果就此輕易相信,她人生的墓誌銘會不會再多添一項註腳——「可悲的傻瓜,死在詐騙集團手裡?」
「跑了。」他聳聳肩。
「跑了?跑哪兒去?」
「成先生外頭早有女人了,聽說對方很有手段,幫他生了一對雙胞胎,他樂得待在那個家,瞞了太太好幾年。成太太雇了徵信社查得一清二楚,親自上門大鬧一番,堅決提告,成先生索性就不回來了,成太太一氣之下也留張紙條離家出走了,本意是想威脅成先生回頭。我猜啊,雙方都以為彼此絕不會丟下這個家不顧,小孩是活生生的人吶,誰知道都錯估了對方,一個比一個狠,這棟大房子從此只剩下我和小鬼——對了,原本還有做飯的廚子,領不到薪水也跑了。」
「……你為什麼不跑?」
「這位小姐,我也是有良心的!」他瞪了她一眼,「再說我也習慣那個地方了,那小鬼也算乖,不過是多買個便當,負擔一些生活開銷,差別不大。」
她托著腮,把整件事從頭到尾想了一遍。難怪陳紹凡對這孩子切身的狀況總是一知半解,反應和一般家長大相逕庭。話說回來,凡事把自身感受擺第一的成氏夫婦也好不到哪兒去,只知把孩子當作牽絆對方的籌碼,別說孩子的教育費,成氏夫婦恐怕連生活費也沒留下分毫吧。
她抬起頭,幫著獻計,「你可以到成士均的公司找人啦,公司總跑不了吧?」
「公司也跑了,早遷到對岸東莞了。」
「啊?成太太呢?你找過她嗎?做母親的總會牽掛孩子吧?」
他做出不敢領教的神情。「通過一次電話,她撂話說要讓成士均一輩子後悔,電話就掛斷了,手機沒再通過,我猜號碼也換了吧。」
簡直是——任性到極點的兩個成年人啊!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信吧?
她頓時沉默,一臉黯淡,自顧自地往前走,陳紹凡趕上她,兩人並肩走向直通兒童病房專屬大樓。
「別擔心,他們一定會回來的,這種情況不可能持續太久。」
「……」
「現在還不到三個月,三個月後一定會有一方回來刺探軍情,到時候我們就可以解套了。」
「……」
「喂!」他忽然拉住她,瞇著眼端詳她,須髭遮掩了掂量的神情。
「幹嘛?」她無精打采。
「你不會……」尾音拉長,是質疑的口吻,「明天就落跑了吧?」
這是個好問題,她倒是尚未思量過。這怪怪一家子的家務事未來是否該持續攬在身上?她、陳紹凡、成凱強,互不相干的三個個體,就算撒手不管,也沒有人能義正辭嚴地譴責她,真正該負責的事主已躲得不知去向,她這個路人甲憂心忡忡是為哪樁?
她退後一步,跳望小男生病房所在的樓層,白色燈光透出邊窗,微弱不明,像小男生不夠強壯的生命體,明滅之際無人關注。她想起那張缺了兩顆犬齒的笑容,兩隻膝蓋霎時鈍重起來,口袋裡的手指碰觸到塑料卡片的銳角,那是她的提款卡,本來準備把剛借來的一筆錢轉帳給陳紹凡當作修繕賠償費的。
她試著退後一步,再退後一步,不斷拉遠她和大樓的距離,也拉遠和男人之間的距離;男人凝望她,不出聲,直到她的腳跟抵住了花圃圍籬,結束了她的嘗試。沒有辦法,她真的沒辦法再邁開步子,她虛乏地坐在一座石礅上,垂視碎石地面。
不久,男人的鞋尖停在正前方,他蹲了下來,探看她低俯的臉。
「你放心,我不會跑的,我燒了他們的浴室不是嗎?」她試著擠出笑容。
他跟著咧嘴笑了,「是啊,在他們回來前不修好,我們就會吃上官司了。」
「聽起來不太妙,那就趁早乖乖修好它吧!」
「我們一起合作,一定很快就會完成。
聽起來像是個誠摯的邀請,其實兩個人已莫名地脫身不得。他們靜靜笑了一陣,又沉默了下來,她還不太適應他們的新關係,她是慢熱型的女生。
「我——晚上還有兼差,臨時找不到人頂替,可不可以請你……」
不必說下去,她知道他的意思。看他老是分身乏術、睏倦不堪,也是逼不得已吧?
不好多問細節,她寬容地點頭,「我知道了,你去吧,有事再聯絡。」
「謝謝你。」大手拍拍她的肩,露出感激的微笑,他踩著踏實的步伐離開。
「喂!晚上小心一點。」她忍不住叮嚀,半夜頂著混沌的腦袋開車不是好現象。
他沒回頭,高舉右手揮一揮,算是聽到了。
「胡茵茵,這是你最後一次管閒事了,聽到沒?」
她小聲說給自己聽,卻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
合上書本,她拉了張椅子端坐病床畔。睡了兩個鐘頭的成凱強慢慢掀開眼皮,陌生的空間讓他瞪著天花板好一陣,小小頭顱轉過來,熟悉的面龐近在咫尺,漸漸露出安心的笑容。
「醒了?我替你拍痰,醫生說拍痰才會快快好起來。」手掌輕柔地摩挲孩子圓圓的額頭,她將他扶坐起來,「真勇敢的小孩。」
這幾天歷經各種療程,小男生連靜脈注射也悶聲不吭,柔順地吃不醫院供餐;話少了許多,多半安靜地睜著烏溜大眼注視她的一舉一動,每一次暫離病房,都要她再三保證回來的時間,依眷之情超乎她的想像。她明白這只是表像,小男生的乖巧根源於害怕,害怕身邊的大人皆一去不返。
「爸爸呢?」說著就要撐起上半身,元氣似乎充足了不少。
「別動啊!哪個爸爸?」她不假思索問。
小男生忽然安靜了,心虛地瞟她一眼,回答的聲音極小:「有鬍子的爸爸。」
「有鬍子——」打心眼裡認陳紹凡作爸爸啊!
小男生接觸最久的男性成年人也許就是陳紹凡,產生一廂情願的孺慕情愫很正常,她配合著哄慰:「爸爸上班啊,晚一點會來看你。」
「可是我想上廁所。」
大概尿漲才醒過來的,她笑著扶起他:「我拿尿壺,你等我一下。」
「——爸爸說不可以。」為難地低下頭。
「什麼不可以?」
「讓女生看——」圓眼不敢對著她。
她往另一張病床采視,同房的另一位女病童己然沉睡,他介意什麼?
她體貼地拉起隔床的布簾,矮身往床底抓了尿壺,準備掀開他身上的病患罩衫,細瘦的手臂卻擋在小腹前拒絕她代勞。「我不要,爸爸說給女生看是變態!」
她傻了幾秒,才恍悟小男生的意思,立即抿嘴微笑,「放心。我不算是女生。」
小男生扁扁嘴抗辯:「我又不是一年級那些笨頭,老師明明就是女生。
爸爸說,以後我長大找女朋友就要找像老師這一種的,雖然有點粗心可是會照顧我,不怕沒有飯吃。」
這段不倫不類的褒獎怎麼聽都無法感到欣慰,可童言無忌,不必太介意,她有禮地答謝,「多謝他慧眼獨具,你還要不要上廁所?」
得到了鼓勵,小男生暢然引述父子問的對談,「爸爸說,老師其實身材很好,就是不愛打扮,所以看起來像高中女生一樣。你剛才說你不是女生,根本騙人,如果你是變性人,爸爸一定會告訴我,我要自己上廁所啦!」
這番見解真讓她難以搭腔,眼看他滑下床,忙喊:「你別急,我扶你。」手忙腳亂地整弄床欄,一手扶持著體力不是的小男生,小心地往洗手問移動。
「這位媽媽,小孩想尿尿嗎?」正走進病房的護士攔住兩人。
「是啊!」無所謂被當成母親,她漫應著。
「有尿壺沒看見嗎?」手指著地上的器具。
「呃——這位小男士堅持自己如廁,就依他吧!」她尷尬地解釋。
小男生隨聲附和:「對啊!等一下你在外面等,不能偷看喔!」
「我沒興趣啦!」氣惱地翻白眼。「有什麼了不起的!聽著,鬍子爸爸的話僅供參考,不必太認真,知道嗎?」
「那你為什麼把我家浴室燒了咧?」
「這又有什麼相干了?」她心虛地咕噥著,讓小男生在馬桶前就定位,轉身準備關上廁門。
小男生繼續發表看法,「爸爸說,老師一定沒看過男生不穿衣服,所以一看到爸爸脫光光,才會嚇得躲到浴室抽煙,不小心把浴室燒了。
爸爸說老師再這樣下去很有可能變成老處女,什麼是老處女呀?」
她反手迅捷地關上門,隔絕那一串驚人之語,忍不住脫口埋怨:
「陳紹凡那個大嘴巴——」
正前方,護士手上握著藥丸和溫度計,與胡茵茵相對無言,視線游移了半晌仍不知落在哪裡好,終於,兩人不約而同望向窗外,閒聊起來「聽說明天天氣很不錯,有到三十度喔!」
「是嗎?夏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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