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沈亞
「都吐血了還說沒事!公孫燦,你不是武醫嗎?快──」
「先別忙,我說了沒事,快離開這裡……」熾磊撫著胸口連連搖頭。「得快走。」
「他的確沒事。以他的內力修為,這樣的傷明年此時應該是可以好了,只不過一年不能動武而已。」
他們怔了一下,回頭一看,公孫燦已經起身,朗朗明月之下,玉樹臨風般的身影顯得修長而悠遠,姿態彷如神人。
「你怎麼……我不是……」
「把我給打昏了?」他笑。「醫者的體魄得稍強健些,總不能像豆腐一樣碰碰就爛。而且我這人體質特異,身上的穴位是可以隨意移動的。」
「那……那你剛剛……」
「怎麼不掙扎?我不是已經說了願意跟你們去救你們的公主了嗎?」他歎口氣。「這時候還有心情閒聊?要熾先生一年不動武恐非易事,然而公孫莊主的七毒八卦掌威力也非同小可,強而為之是會送命的。」
「公孫……莊主?!」淼森張口結舌,霎時竟不知該如何說話。
男子仍是一臉和藹可親的笑。「在下無歡,辛無歡。」
「辛、辛──」
「辛無歡。」他替他接口,仍是一臉平靜淡然的笑容。
熾磊暴怒跳起,對著他的鼻子大吼:「辛無歡是誰?!你到底是誰啊?!」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這樣跳起來不感覺痛嗎?」
才說著,只見熾磊委頹在地,此刻已不是面色如土,而是面如金紙了。
***
子夜,夜闌人靜,破綠樓一片寂靜,除了她,所有的人都睡了,連隨墨都累得歪在一旁打盹。
隨墨真是累壞了。晚上這一片狼籍又是她默默收拾的,不敢驚動旁人,怕又將醫事局、太醫院那些人給引來。
隨墨甚至沒讓其他的侍女們靠近,只因為那些穢物太骯髒污穢,侍女們總得掩著口鼻才敢靠近;每每見到她們那蹙著眉頭的模樣,她的心就感到陣陣抽痛。
默默凝視著隨墨那張淨白秀雅的臉孔,她想哭。
她們不是嫌棄她,她真的知道。但是誰受得了成天伺候著像她這樣渾身發出惡臭的病人?
她們已經夠好了,無論她病得怎麼重,她們總還是溫柔地圍繞在她身邊,嘰嘰喳喳的像群快樂的小鳥似說笑話給她聽、陪伴著她。
只是這樣就已經夠了吧?辛苦了那麼多年了,也該放過她們……放過自己吧。
奮力撐起身子,才不過直起上半身,她已經快喘不過氣。這副臃腫、癡肥又累贅的身體,真是令人厭煩透了。
低著頭,她看見自己肥嫩得不可思議的手掌;那手蒼白似雪,毫無血色,壓下去就陷出一個深深的窟窿,久久仍恢復不了。四肢尚且如此,其它部分還能好看到哪裡去?
她似一塊做壞了的豆腐,一碰就傷,放著又臭,偏偏不能捨棄,只能就這麼擺著惹人生厭。
她不知道已經有多久不敢照鏡子了,深怕鏡中人真的會嚇死自己。
每每她無語問蒼天,想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錯,為什麼得受這樣的折磨?幸好……不用再撐多久了,她知道自己大限已到。
想到這裡,忍不住無聲乾笑,似解脫,又似遺憾。
這一生人只不過十八年,倒有十五年都是這麼不死不活的病著。剛開始只是困在宗殿裡,後來漸漸無法離開艷陽湖畔,接著她就像被養在破綠樓裡的一隻折翼之鳥,只能仰望著天空,連破綠樓的大門都出不去。
而最後的最後……她終於無力離開這張床,鎮日躺在這裡,連行屍走肉都不如。
近兩年來,大家都以為她有了起色,枯槁的身子慢慢胖了起來,凹陷的雙頰豐潤了,身子打氣似的不停鼓脹,剛開始以為她已經痊癒的人全閉了嘴,任誰都看得出來她的病非但沒有痊癒,反而更嚴重了。
才不過兩年的時間,她已經胖到得要人抬著才能移動,身上鬆垮垮地垂著雪白雪白的肥肉,連說一句話都喘得渾身發顫。
人說「病得不成人形」,此話果然不假;她的確是病得不成人形,她病得似一頭神豬。
然而她比豬還慘。豬是吃胖的,她三餐不繼,卻是餓胖了,真不知天理何在。
太醫院與醫事局的人不許她吃飯,她單是呼吸喝水也胖,越胖越可怕、越胖越虛弱,他們嚴格限制她的飲食,深怕她最後肥成一攤沒有呼吸的爛泥。
豬當然要有豬的樣子──就當是臨死前的尊嚴好了,總不能真的當個餓死鬼吧。
仔細望著隨墨,她眼下有疲憊的陰影;這一天下來夠她操勞的,應該不是那麼容易醒過來才對。
背著她,她悄悄地從被褥裡取出一個小包裹,油紙包讓她的身子暖著暖著,竟還有些餘溫。輕輕掀開一角,香氣四溢,肉香、糕香、荷葉香,她感動得忍不住歎息。
太幸福啦!
荷新,你真是個好人。
她雙手合十,誠心誠意祝禱,撕下一片雞腿肉放進嘴裡,原想慢慢享受這闊別已久的香氣,卻哪裡耐得住這致命的誘惑!她忍不住大口撕咬,三兩下先啃光了雞腿,再將荷葉藕米包三口並作兩口吞下肚去,飢腸轆轆的感覺終於稍稍好轉。她到底已有多久沒吃食了?她真的無法計算時日,然而她不打算繼續忍受這非人的苦楚。
接下來,她深情地凝視著那三塊雪白肥嫩的白玉粉蒸糕;輕輕搖晃一下,粉蒸糕在掌心搖曳生姿,嫩生生的模樣真是無比動人;輕輕地捏起一小塊,細緻綿密的糕點一點一滴被拉長,桂花香氣溫潤地散發出來──
「公主!」
驀然轉身迎上隨墨那雙又驚又詫的眸子,想也沒想,將三塊粉蒸糕一口氣塞進嘴裡──
「公主!」隨墨那雙慌張的眸子迎了上來,她瑩白的手晃過她眼前來到她唇邊。
她什麼話都來不及說,胸口那鬱結的死氣嘩地升了上來,粉蒸糕還梗在喉口,眼前卻漸漸轉黑,只感覺隨墨不斷地掏挖她嘴裡的糕點。
幸虧吃得早,粉蒸糕的香氣已經進了脾肺,久未滋養的身體居然幸福得有些飄飄然起來。
隨墨啊隨墨,總之我是要死的,你怎麼就不肯讓我死得幸福些呢?閉上眼失去意識之前,她還這麼幽幽歎息著。
第二章
暗夜中,八匹雪白駿馬風馳電掣,車內卻四平八穩,完全不顯顛簸,極為舒適;可見這不只是馬匹神駿,連打造這馬車的工匠,功力也非同小可。
隨行的女子們不知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只留下淼森、熾磊跟兩名駕車的少婦。一路上,熾磊始終閉眼打坐,神態時而痛苦、時而平靜,看來他正自行運功療傷,只不過障礙重重。
「沒想到公孫恨竟會以毒掌傷人,堂堂東海之國的十二領主之一,未免太過陰險──」
「我說是七毒八卦掌,可沒說熾先生的傷是毒傷。」辛無歡閉著眼睛輕描淡寫說道。
「武功的名稱既然叫『七毒八卦掌』,掌中自然是有毒。更何況現在有沒有毒都無所謂了,他明知道我們是東海來的使者,竟然還痛下殺手,真是太令人心寒……」淼森痛心疾首,望著熾磊凝重的神情,不由得心急如焚。「無論如何,請先幫熾磊療傷吧。」
「渴而穿井,斗而鑄錐,不亦晚乎?」
淼森一愣,顫聲道:「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難道……」
辛無歡只是托著顎,凝望馬車外頭轉變的景色,此刻東方已露出魚肚白,灰紫色的天空隱約透著斑紅。「意思是說此刻治療已經晚了,不過到了別的時辰或許又未必。」
「咦?!這又是什麼意思?」
辛無歡只是微微一笑,支著顎繼續看日出,燦光映入他那雙閃爍著流光的眸,頗有一股高深莫測意味。
淼森詫異地望著眼前的男子,他說起話來氣定神閒,一副心中自有定數的模樣究竟是真是假?他們原本要擄的是公孫燦,可惜沒遇著公孫燦;不過,眼前這男子的確與畫像上的人物極為神似;如果照畫像來看,他們並沒有抓錯人,可是這人卻又自稱辛無歡……此刻他已經搞糊塗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作對了?還是犯下無可挽回的錯誤了?
萬一真的錯了,該怎麼辦?
想到這裡,他的背脊不由得冒出冷汗。
「我說了,咱們……快回無藥莊。這人不是公孫燦,抓了他也沒有用……」熾磊微微睜開一隻眼,氣若游絲。
「你傷得這麼重,此刻就算咱們回去,光憑我一人之力又能成什麼事?不要說想抓回公孫燦,就連你我的小命都會葬送在那裡的。」
「就算是死,咱們也得完成宗主交代的使、使命……」熾磊突然直起身子,雙眼爆出精芒,只一剎那,身子又軟了回去,他的臉色越來越灰敗,從金色轉成暗土色,唇泛青紫。
淼森此刻哪裡還理會得什麼樣的使命,眼看熾磊就快要一命嗚呼,他急得六神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