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夏洛蔓
倪巧伶不同,搬動一個重達十幾公斤的大盆栽,就算他在,她也不會開口要他幫忙,如果他狠下心不理她,想看她能怎麼辦,她還是會一點一點地移動,以不破壞頂樓防水漆的謹慎動作,小心地移到她要擺設的位置。
這時候,她不會酸他,不會嘲諷他光看不動手幫忙,彷彿靠她自己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
每天花那麼多時間整理花園,負責整個小區的公共設備維護、環境整潔,推動住戶垃圾分類,有時還得應付環保局、市政府什麼大廈管理的公文……沒聽她抱怨過一句。
經常在頂樓看她耐心地傾聽住戶抱怨,好似別人缺乏公德心、夫妻吵架、打小孩、音樂開太大聲,這些都歸她管。
他老是冒出一個問號——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
孤僻嗎?
孤僻的人不會接吃力不討好的管理委員會工作。
難相處、脾氣暴躁嗎?
看她和其它住戶溝通管理上的難處時,絲毫不見不悅的表情。
粗魯、不像女人嗎?
她對小孩、對流浪動物的照顧,比起那些只知道打扮自己卻對週遭人事物漠不關心的女人,溫柔一百倍。
重點是,她真的很美、很有個性,不說話的時候,遠看也很有女人味——長髮飄逸、腰身纖細,忽略那冷冽的神情,像是需要男人保護的柔弱女子。
倪巧伶故意表現出無視於他的存在,事實上,他安靜的凝視令她心慌。
感覺有股磁力將她的注意力全引到他身上,他的存在感太強烈,她根本無法忽視,全憑意志力撐著,抗拒著,逼自己討厭他。
蔣拓坐在椅子上,望著她的側臉,被她迷惑了,心神蕩漾了起來,他好想知道如果兩人能放下劍拔弩張的對峙,會產生什麼化學變化?
「看過癮了沒?小心我告你性騷擾。」她不知何時走到他面前,彎著身,終於受不了地警告他。
滑順的長髮自她耳後溜出,被風一吹,輕輕撓過他的臉,霎時他又被電到了。
那感覺太強烈,強烈到他下意識地抗拒,譏諷的話習慣性地脫口而出——
「那妳得先向法官證明自己是個女人。」
一切都是幻覺,心動是幻覺,覺得她很有女人味是幻覺,基本上,她只是一個有著女性軀體,貨真價實的男人。
甚至此男人還有男子氣概。
倪巧伶愣了愣,好一會兒才弄清楚,原來,他根本不覺得她是女人,更不可能性騷擾她。
霎時間,她覺得自己討來了一個巴掌,都快三十歲了,學什麼小女生,動不動就把「性騷擾」掛在嘴邊。
上高中後,她就一直是短髮,穿運動服的時間比穿制服時間長,出社會後打扮更是趨於中性。
四年前,初生之犢不畏虎,離開工作一年的建築師事務所,成立了個人工作室,為了不讓那群老經驗的裝潢師傅看扁,行為舉止愈來愈男性化,她只想證明,男人能做的事,她倪巧伶可以做得更好。
因為蔣拓,因為他一句——「不聽她說話還以為她是男人」,她被震醒了。
她曾希望自己真能變成男人,擁有不輸男人的能力與魄力,但是……性別始終是她無法改變的事實。
為什麼她不能以身為女人為榮,為什麼她不能以女人的外表去證明自己的能力?把自己搞得不男不女,反而迷失了真正的自我……
四年之間,她將頭髮留長,穿著也較年輕時講究了些,再也不會有人質疑她的性別,也沒人敢在她面前大談什麼女人就該待在家裡刺繡、插花、相夫教子的沙豬言論,除非他能證實,他比她行。
她不需男人的保護,不屑從愛情中尋找幸福,一個人可以把生活過得更精彩,但……為什麼四年後,出自他口中的相同的話,仍舊傷害了她?
倪巧伶站直身,從圍裙口袋裡掏出布巾擦拭剪刀上的葉汁,然後收進工具箱裡,沒有響應蔣拓的調侃。
「我、我開玩笑的……」她沒說話,他反倒慌了,因擔心傷害到她而內疚。
那不是他的真心話,他只是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可能愛上她的心理準備。
她回頭冷睇他一眼。「沒差,反正我也不覺得你是男人。」說完,她提起工具箱,擺回牆邊的儲藏室裡,逕自下樓了。
蔣拓原本想道歉而柔和下來的臉部線條,又因為倪巧伶扔下的這句話而轉為僵硬。
為什麼,他們一見面就沒好話,非得將對方刺得鮮血淋漓的?
想不透,他到底是怎麼跟她結下樑子的?
倪巧伶回到家中接到一通電話,是陸子農打來的。
這些年,她和陸子農一直都保持著聯絡,雖然大多透過電子郵件簡短問候,偶爾轉寄些好文章和笑話集之類的信件,但是,當年裝潢「樹典科技」那些日子建立起的情誼倒是絲毫沒有變淡。
倪巧伶喜歡陸子農溫和的性格,尊重女性,也尊重她的個人隱私,話不多,但是會讓人不自覺地向他傾吐。過年時,她幫他朋友設計了一個立體交互式網頁,兩人又密集地有了聯絡。
陸子農說他們公司隔壁租給了一間服裝公司,正在找室內設計師,他向他們推薦倪巧伶,問她有沒有興趣接。
這麼多年,她一直沒到「樹典科技」找陸子農,因為中間卡了一個「蔣拓」他留給她的惡劣印象,使她避免有任何碰見他的機會。
現在無所謂了,住在同一棟樓,關係也已經夠糟了,而他的記憶中根本沒有她這個人,她想不出理由拒絕這個case。
隔天,她依約至「擎天大樓」,帶了過去的幾件作品與服裝公司陳總監洽談。
過程很順利,也很愉快,或許都是職場女性,也都在創作領域裡吃了不少苦,多了分惺惺相惜,陳總監不作第二人想,要她直接送設計圖及估價單過去。
談完案子,已經接近晚餐時間,倪巧伶到隔壁找陸子農,謝謝他的推薦。
「談得怎麼樣?」陸子農問她。「聽說是國內很有名的服裝設計師。」
兩人就在站在入門處聊起來了。
「我親自出馬,還會有什麼問題嗎?」她攏攏長髮,自信地笑說。
「呵呵,我也是這麼認為,所以告訴隔壁的陳總監,看過妳的作品就不必傷腦筋要不要再多找幾個。」陸子農對倪巧伶的能力毫不懷疑。
「喂,我自己誇自己可以,別人誇我我會不好意思。」她打趣著說。她注意到蔣拓不在,心情輕鬆許多。
「我不大會說話,只說實話,妳行的,不必不好意思。」
「人家都說良藥苦口,實話不中聽,怎麼你的實話聽起來這麼順耳,還說不會說話。」她故意鬧他。
「我真的不會說話,」陸子農靦腆地笑了笑。「想聽好聽的,等我另一個合夥人回來,他才叫高手。」
「合夥人?」該不是指蔣拓吧!她額角垂下三條線。那人只會氣死她,哪裡會有好聽的話。
「蔣拓,以前你們見過幾次面,還記得嗎?」
她正想著該怎麼回答,那個破壞愉快氣氛的人就回來了。
「咦?妳怎麼會在這裡?」蔣拓看見倪巧伶,嚇了好大一跳。他不記得給過她名片,就算給過,她也不可能到公司找他。
「阿拓,你還記得巧伶?」陸子農感到意外。
「什麼意思?」蔣拓納悶地問,重點是,子農怎麼會認識倪巧伶?
「你忘了?我們公司的裝潢就是巧伶設計的。不然你以為她是誰?」
「裝潢?」那不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等等……」難道之前他們就見過面?
倪巧伶一直盯著蔣拓,盯著他眼裡的疑惑,失落與不甘心就這樣複雜地湧了上來,纏出忿恨的情緒。
「需要我提醒你嗎?」她嘴角邪惡地微揚。「在某間庭園餐廳裡……」
她避開他吻她的那個記憶,只想提醒他,他自大地說過這輩子還不知道「被甩」兩個字怎麼寫。
「庭園餐廳?」這下,換陸子農一頭霧水了。
蔣拓閉起眼,有個若隱若現的畫面就要跳出來,但是,他的潛意識裡似乎不想看清那個畫面。
「有個男人跟他剛追到的女朋友吃完飯……J她繼續提醒。
「慢著……」他阻止她,不知怎的,像要回想一個惡夢般地冷汗直流。
他想起來了,他人生中遭遇過最大、最莫名其妙、最不想承認也最想從此忘得一乾二淨的挫折——他被一個女人甩了。
從蔣拓的眼神,倪巧伶知道自己成功地喚醒了他沉睡的記憶,不過,她沒有感到愉悅。
一件人家從來沒放在心上的事,她卻牢記著如此多年,她的報復,真的成功了嗎?
為了出一口氣,讓這個男人成了她的「第一個男友」,現在變成「唯一的男友」,想起來就覺得不是滋味。
當年她太不成熟,也太衝動了。
蔣拓記起了那個吻,在逃生門後的樓梯間。
記起了當時被自己的生理反應嚇到,急於到隔壁那間美容公司找個外表正常一點的女人說說話、調調情。他怎麼可能對一個男人婆有感覺?這實在有損他欣賞女人的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