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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文 / 岳靖

    「醋漬蘋果取代醃黃瓜,味道更好!晚翠,你真是厲害,什麼都能做!」海英說沒什麼胃口,卻是越吃越起勁,掃空籃子裡的三明治。

    這是為那男人準備的早餐!

    咖啡不是他嗜好的重度烘焙粗研磨,三明治加了他不喜歡的蘋果!

    歐陽荷庭猛地站起身,挪開椅子,往外走。

    「荷庭!」平晚翠跟著離座。

    兩人一前一後踏出客廳門口,站在廊庭。今早,霧露很厚重。他走進濛濛庭園中,頭髮一下就濕了。

    「荷庭——」她陪著他走,長髮和他一樣濕,嗓音也濕濕的。「你要去哪裡?」

    他停下腳步。「我一夜沒回去,家中只有我妹妹一人,我不放心。」這個理由不充足。

    但她很體貼。「那你帶一點葡萄派回去,你昨晚到現在幾乎沒吃——」

    「海英跟你到底是什麼關係?」他背對著她,冷硬地切斷她的聲調。「你們昨晚有約是不是?」

    她愣了一下,搖搖頭,繞至他面前。「海英昨晚有重要的手術——」

    「你們是什麼關係?」

    「吃飯的朋友。」

    霧露太濃,他們看不清彼此的臉。她只感覺他點了點頭,高大身影擦過她肩側。她回首,什麼都看不見,聽到大門關上的聲響。

    第五章

    她和海英是吃飯的朋友——海英說「飯友」。

    他們都不喜歡一個人吃飯。

    母親過世後,好長一段時間,她獨自用餐,即便在餐桌上擺滿餐食,擺到看不出桌色,空蕩的氛圍仍舊懸在那兒。她總是做太多菜,一個人吃不完,最後只能全部倒掉,卻倒不掉黏在心底的寂寥。她想念母親,甚至想念從未真正見過的父親。她好想他們坐在餐桌兩旁陪她吃飯,哪怕只是一餐擺不滿桌的粗茶淡飯,她還是想感受那份「情」,想要一份親情。她是一個如此依賴的孩子,為什麼上天要在她還沒出生前,先帶走父親,然後帶走母親?

    那個天空飄降雨淚的清晨,她如故選在楸子樹下吃早餐,眼簾映著庭園濕氣。一個男人貿然來訪,問她那對生前做園藝事業的外公外婆,留下的——有果樹、有橡樹、有實用木、有觀賞林——一座雜匯森林,是不是她繼承了?母親是外公外婆唯一的孩子,她是母親唯一的孩子,她的確繼承了很多親人的遺產遺物。

    男人說他要向她承租那座雜匯森林,要在那棵巨大橡樹上蓋樹屋。男人爽快地給了她一筆訂金,也不管她答不答應,看到她在庭園楸子樹下擺了一桌早餐,走過去,大刺刺落坐,吃了起來。

    他說:「你一個人吃飯啊?那多無趣!我最討厭一個人吃飯了……你的手藝不錯,以後我都來你這兒吃飯——我們也不要說什麼房東房客,我們當飯友,你知道吧——住是我要自己蓋樹屋,所以,我付你的租金裡,包吃比較重要……對了!我最愛吃甜點了,餐後點心可以多做一些……」

    那是母親離開以來,餐桌第一次有談話聲,她做的餐食一道道被吃完,空瓷盤反射雨後穿漏雲層、樹梢的清新陽光,在她眼前粼粼閃閃。

    「晚翠——」

    平晚翠轉身。海英拿著馬克杯,邊喝著咖啡邊走下廊庭,朝她而來。

    「站在這裡幹什麼?」他摸摸額前微蒙涼潤的髮絲,說:「今早霧很濃,應該會是個大晴天——」

    「嗯。」平晚翠露出笑容。「應該會是個大晴天。」她往屋裡走。

    濕答答的,真希望太陽趕快出來,遣退這場大霧。

    「怎麼消失了……」五指插入豐厚的黑髮下,揉了揉頭皮,海英四處張望,道:「高傲的作家先生呢?神出鬼沒的傢伙跑哪去了?」

    「他回去了。」平晚翠輕聲答道,嗓音與霧氣揉在一起,像歎息。

    「回去了?」海英挑眉,低哼一聲。「真沒禮貌,要來要走都沒打聲招呼,虧他還是個貴族——」

    「海英,」平晚翠走上廊庭,回過頭,對海英說:「你是不是有他的書?可不可以借我?我也想看看男人的想像、男人的冒險。」

    男人的想像?男人的冒險?海英濃眉一皺,沉飲咖啡,緩步走回屋前,凝眸看著女人。「晚翠,你不明白嗎?」他說。

    平晚翠看著海英的眼睛。他的眼神很熱,不是今天才這樣,她明白,並且清楚——他們一起吃飯好久了,她依賴他的那份情,自始至終就是親情。「對不起,海英,」與他相凝的視線沒移開,她目光清亮又堅定。「你如果不想把書借我,也沒關係。我想,我可以在書店找得到。」說完,她對他微微笑,一貫地步履輕盈優雅,走進屋。

    海英垂眸,自嘲地扯一下唇。果然不行。果然是不好的預感。一個半月前,他就聽人家說晚翠把臨海大道的非賣品房子,交易給一名男人。他其實還聽見了——吃早餐前——男人女人悶喘的親吻聲。那個男人在她的心目中有著特別地位,和他這位「飯友」不一樣。

    喝下杯中剩餘的苦澀黑咖啡,海英搖搖頭,走入屋內,心想,以後還是要在屋外楸子樹下用餐,比較適合他。

    「晚翠——」她不在餐桌邊,也不在廚房。改名的小公貓走在她房門前的廊道。海英把杯子放往餐桌,走過去。「晚翠,」敲敲房門,他說:「中午我就不過來了,晚餐我會把書帶來借你。」

    當晚,海英帶來了她要的書,一共六冊。第一冊有他和他父親的簽名,他父親叫「皇冬耐」,她對這個名字有印象。是多久前呢?難以回想時間,倒是一股突湧的憾悵像吸血蟲,吸出她對事件的記憶。那是轟動國際的「盜賣珍稀文物」連續報導,當時,天天大占版面的就是這個名字——皇冬耐,一位海洋考古權威,報導直指他利慾熏心,假考古之便盜賣文物,此人縱橫海洋考古界多年不知偷偷獲利多少,必須被徹底調查、被逐出身負重建歷史重責大任的考古學界……

    原本是無關己的事,現在,平晚翠摸著「皇冬耐」三字旁的「皇荷庭」,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憂悒在鑽她的心。她將六本書放在床畔桌,開始翻閱,在睡前的寧靜時刻,細細讀著男人的筆觸,常常看著看著,便抱著書入睡。夢中,她登上「海神號」,與男人去冒險尋寶。醒來,她等他來,期待與他分享她第一次接觸冒險小說的心得。

    閱讀完一冊,他沒出現,她走過情侶巷,去看臨海大道的房子。後院那池荷花長得很好,他的屋門掩實上鎖窗簾遮蓋著。好幾回,似乎都沒人在。

    他沒再來找她,在她看完《海神系列三》那晚,她精神出奇地好,開了他送的葡萄酒,喝了半瓶,才入睡。這晚,她無夢,醒來時,臉龐倒像書裡寫的浸過海水鹹味的女神面具。她拿出一封壓在枕頭下的信,信封上寫著「遺書」——是他把改名前的亞當搞成毒草小盆栽那日,掉在她庭園的。她拆看過好幾次,那工整蒼勁的字跡寫著:

    在我死於意外之時,請將我的妹妹若蘇送至EnzoPavese先生身邊……

    信的內容不長,大致交代拆閱者去見他妹妹。

    為此,她希望永遠不會有見女孩的一日,但今天,她必須讓這個隱帶不祥兆頭的行動實現。

    ☆☆☆☆☆☆☆☆☆☆☆☆☆☆☆☆☆☆☆☆☆☆

    清晨七點,接到海英打來的電話,說他有個急診病患,今早不過來用餐,請她把早餐送至他的樹屋。平晚翠做了Feta乳酪沙拉三明治、香蕉覆盆子奶昔,還烤了一個葡萄派,放進鋪墊保溫布的餐籃裡。

    到達海英的樹屋,她看了一下腕上的男表,差不多是早點茶時間。

    「搞這麼久……你這個死庸醫……你到底行不行——咳……我胸口很痛——」

    「閉嘴啦,你肋骨斷裂,我不好好綁吊,怎麼成……」

    「我肋骨斷裂……你綁吊我手臂幹麼——」

    「你醫師還我醫師?沒見過意見這麼多的傷患!」

    「先把我左眼包起來——」

    「你左眼又沒受傷,包什麼包?」

    「我習慣讓它穿衣服……不穿……它會著涼……快點、快點把它包起來……它會著涼——咳……」

    「靠!你神智不清,又吐血了!」

    診療室裡,傳出男人的對話聲。平晚翠站在擺了畫架、小桌、搖椅的廊庭,看著診療室的大紅十字門,想著要進去,還是走到環繞樹身的主屋後方,將早餐放在另建於錯綜交盤枝幹上的廚房……

    「是晚翠在外面嗎?」海英看到霧面窗外有人影,直接打開大紅十字門。「你來了,怎麼不進來?」

    平晚翠低斂臉龐。「我聽見你在忙——」

    「忙?」海英接過她的餐籃,哼哼笑道:「沒有啦,哪有辦法忙,我這兒只是小診所,那傢伙肋骨斷裂,還吐血,看來是有嚴重內傷,我已經叫了舅媽醫院裡的醫療專車過來接他。」一手將她拉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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