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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文 / 岳靖

    步下兩層木階,光從後方打來,這次,歐陽荷庭沒回頭看,雙腳稍停兩秒,繼續往下走。

    燈光一直緊隨著他,為他指明一條去路。

    兩側景物模模糊糊,偶有樹枝歧出,壓攀木柵扶邊,懸浮光線虛描搖蕩的果實形影,遠方出現了看似空飄的燈,應該是捕蟲燈,照明功率只夠吸引夜間飛蛾,不足以為人導向。

    走了不算短的一段,到達寬敞平台,有八方分道,歐陽荷庭停下腳步。這兒樓道不貼地,走在暗夜半空、走在迎風樹梢,他以為應該越走越往下,現在,臨高開闊,眼前看得到港口和這島上特有的風中纜車。碼頭亮如白晝,似乎進行著什麼慶典,金絲火線燒上天,爆開璀璨花朵。

    火樹銀花掩星蓋月,萬丈光芒遙映此處。他聽到貝多芬的《熱情奏鳴曲》──應該是,也許不是,《熱情奏鳴曲》與熱情無關,至少熱情不是貝多芬的意思,像他這種人居然也會想與人分享胸口乍湧的情緒?

    砰──沖天的金燦花苞爆裂了,世界瞬間美好。

    歐陽荷庭回首。

    「哇!很美的夜空,不是嗎?」海英晃了晃手裡的照明燈,吹起口哨來。

    「怎麼是你?」歐陽荷庭不敢相信一路幫他點燈的,會是這個庸醫!

    海英停止吹口哨,咧嘴,不怎麼真誠地揚笑。「天晚了,我當然不可能讓晚翠送你出去。」他往前走,與歐陽荷庭並肩站,努努下巴。「順著這樓道走下去,不用三分鐘,會看到旅店貴賓接駁車──本醫師的服務就到此了,」好歹收了大筆診療費,他好人做到底,幫忙叫車兼打燈小弟。「那麼,您慢走。晚翠還等著我回去開飯──」

    砰砰砰──

    一串短爆,爆斷男人嗓音。天空這會兒斑斕閃爍,下起流星雨。

    歐陽荷庭沒管海英是否還在說些什麼,跨開步伐,直下樓道。每下一階,眼前便多出一色,不,不止一色,那些共生的旖旎綺彩染繪暗空,綠鑲藍、紫卷紅,漸層交錯,同心放射,爆響大大小小、起伏跌蕩,如天神擂鼓──到底用了幾噸煙火,讓今晚的烏拉諾斯又演又唱?

    歐陽荷庭望著天空的華麗陣式,腦海想著海英話裡的「晚翠」。她叫「晚翠」嗎?「鬱鬱含晚翠」的「晚翠」嗎?他沒看清她的樣貌,倒是將她的名下了深刻註腳!這是怎麼搞的?他瘋了不成?歐陽荷庭皺眉,忽感掌心刺痛,垂眸,才發現自己的右手一直握著拳──用力牢緊地握,握得血管僨張,指節泛白。

    好像情緒激昂,但不能宣洩,緊繃著、緊繃著,繃得肉都痛了。他翻轉手腕,鬆開五指,掌心發亮──是她幫他撿起的寶石領帶針。他凝眸看著。葡萄綠,是嗎?其實,這是綠柱石的綠,色澤永恆,要稱「晚翠」應無不可……

    砰──巨大聲響。

    歐陽荷庭倏地抬頭。暗空中心的紅艷火花,正在擴大,擴進他眸底。那是今夜最震撼人心的演出,所以色澤特別鮮麗、聲音特別響亮、溫度特別高。他幾乎感到熱氣了,心跳也被那煙火爆裂聲擾亂。

    那個庸醫或許說得沒錯──

    他中暑,患了熱病!

    無藥可救的熱病!

    脫下西裝外套,歐陽荷庭垂眸,屏息沉了沈,將手上的領帶針放入口袋,不再看任何熱力光燦色澤,自持、迅速地走下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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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離不遠,卻令人疲累不堪。回到旅店,歐陽荷庭喝了兩瓶水後,鞋也沒脫,衣服也沒換,躺上床,立刻入睡。

    夜裡下起雨,雷聲吵醒了他。睜開眼睛,閃電切劃落地門,歐陽荷庭猛地坐直,呆定著,一時想不起身處何地。

    很陌生的空間,窗邊壁燈開著一朵扶桑花,不是母親喜歡的素雅單色燈罩;燈下古典寫字櫃與父親慣用的那張很像,但木質一定不同,想來,也不會有皇家家徽。

    皇家……什麼皇家?他早不姓皇了!

    「歐陽荷庭清醒點。」雙手抱頭用力抓扯黑髮,他低沉沈的嗓音傳出。「清醒點,你現在叫歐陽荷庭──」

    「哥哥……」一個細弱叫喚,聽得出不安。

    歐陽荷庭抬頭循望。十三歲的歐陽若蘇站在床尾對角的套房通口,小臉怯怯地看著兄長。

    歐陽荷庭擰亮床畔燈。「怎麼了?」

    「外頭在打雷──」話才說,那雷響呼應似地轟隆劈天。

    歐陽若蘇倏地蹲下,雙手掩耳,身體縮成一團。

    歐陽荷庭僵住了。是啊,妹妹懼怕雷擊聲,以往,有母親陪,有父親靠,現在,什麼都沒。那清瘦身軀在顫抖,隱忍,不敢哭泣。

    他下床,快步趨近,蹲在妹妹身旁,大掌覆住她的背。「若蘇──」

    歐陽若蘇抬起臉龐,虛弱一笑。「哥哥,外頭在打雷……」重複說道。

    「嗯。」歐陽荷庭盯著妹妹蒼白卻微笑的臉蛋,久久,問:「你怕嗎?」

    盈水雙眸對住兄長的眼睛,歐陽若蘇有些遲疑地搖搖頭。哥哥看起來很累,她知道哥哥這陣子很心煩。父母不在了,她能像個小女孩愛撒嬌嗎?

    再次搖頭,歐陽若蘇站起,堅定地說:「哥哥,晚安。」裸足踩著地毯往自己的臥房步行。

    「轟隆!」猛地,又一個劇力萬鈞的響雷,像是打中旅店鋼樑。

    歐陽若蘇強烈一顫。歐陽荷庭看見了,妹妹似乎要瑟縮蹲下,但她沒有,只是將手撐在牆壁,身形僵硬。下一秒,雷聲過了,她呆板地繼續移動。歐陽荷庭眼神幽邃,起身,跟在妹妹背後,走進她臥房。

    像是嚇壞了,歐陽若蘇躺進被窩裡,張大眼睛對著天花板,直到床面傳來一陣沉落,她才轉頭,瞧見兄長坐在床沿。

    「若蘇,」歐陽荷庭開口。「哥哥在這兒待一下,可以嗎?」他背靠床頭,大掌置放她肩側。

    歐陽若蘇凝視著兄長合眸的側臉,翻身,悄悄伸出雙手抓著兄長的大掌。外頭雨聲雷響,持續不斷。她不怕了。事實上,她有點喜歡這個地方,喜歡聽船艇汽笛聲,喜歡看路邊各式各色扶桑花,喜歡可以脫鞋體驗海水……今晚,旅店幫她準備的餐後甜點,是有濃濃蘋果香味的冰淇淋,她已經好久沒吃冰淇淋了,這兒與家族所在的寒地不一樣,比較像她和父母、哥哥在義大利生活的那個家。

    「哥哥──」歐陽若蘇輕聲喚道,小手將兄長的大掌再抓緊些。

    歐陽荷庭雙眼微睜,視線落至妹妹暈紅的頰畔。

    她說:「我們以後都住這島上嗎?」

    那張小臉似有期待,又說:「這裡和我們在義大利的家很像──」

    歐陽荷庭神情一震,合上情緒複雜的眼眸。「再說吧。」語氣沈冷打斷女孩嬌嫩的嗓音,他命令道:「閉上眼睛,好好睡覺。」

    歐陽若蘇微愣,閃過一絲憂悵表情,沉默點頭,閉眼,慢慢安眠。

    掌上的勁道漸漸轉弱了,歐陽荷庭張眸,看著歐陽若蘇熟睡的臉龐,抽回自己的右手,將歐陽若蘇的雙手收進被子裡,沉吟了一下,起身離開床畔,往窗台觀景軟榻落坐。

    夜雨中的加汀島──從這頂樓套房眺望──像洗磨拋光過的寶石。

    「寶石地……」他側靠窗欞,瞇眼呢喃。父親以前常說,家所在之處就是寶石地。他差點要忘了,忘了他曾經適應過熱情的氣候、熱情的環境、熱情的人們……

    他想起那個要幫他點燈的女人,伸手摸著襯衫口袋──在左胸──拿出領帶針,看那「葡萄綠」,琥珀色雙眸深凝不轉,停睇著、停睇著,入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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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拂曉時刻,閃電拉下最後一波雨勢,使得晨曦格外清新透澈,滲染雲層。一抹淡橘流過窗台,喚醒歐陽荷庭。

    他先是嗅到淡淡、有些難辨的花香,然後睜眸。

    窗台邊架有一水晶盆浮水、飄飄擠擠的梔子花,不知道何時擺放的。這旅店頂級套房的特派管家很機伶,做事不會干擾人。

    歐陽荷庭掀扯身上的薄毯,寶石領帶針滾了出來,他撿回掌中,站起,把領帶針暫放窗台凸緣,離開軟榻,走向床邊。妹妹還睡著。現在是幾點了?他轉頭看看觀景窗外的天光,有點刺亮,窗上的水痕雨滴折閃七彩虹色。他走過去,解放遮陽簾,左手順勢移至眼下。五指能活動,可掌心繃帶過於厚實,的確減低了靈活度──那傢伙百分百是個庸醫!

    歐陽荷庭低咒著,右手挽開左腕衣袖,看表──

    不見了!

    他強烈一愣,將衣袖挽得更高。沒有!還是沒有!垂首盯住軟榻,大掌抓起薄毯,用力甩。沒有任何東西掉落。

    歐陽荷庭不死心,丟開一顆顆抱枕,一寸一寸翻找,眼睛搜尋著每個角落,回想自己是否曾解下手錶?他出身名門,教養嚴謹,相當重視服儀,不會隨便脫解衣物配件,但,昨晚,他得了熱病,略有忘形,在外解領巾、脫西裝外套……那個庸醫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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