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結情

第2頁 文 / 岳靖

    「海英,他是怎麼了?」平晚翠問著。「他身上一點酒味也沒有,卻與碼頭那些醉客一樣吐得倒在街邊……」

    海英頓了頓,回首看著女人蹙額說話的絕美神情。野薔薇栗子餡,微酸泛甜,綿密的微妙滋味!他哈哈笑起來。「晚翠,你擔心這傢伙死在巷子裡,破壞這區域的潔淨寧和對吧,尤其這種客死異鄉變成無主孤魂的傢伙,最麻煩──一定是這樣,對吧?」

    「你在說什麼啊?一直咒他死?」平晚翠搖了搖頭,美眸盯著垂落海英身側晃動的男人手臂。

    很修長。她的視線順著米白織紋往下移,定在袖口,凝眄突出西裝布料的襯衫袖扣,半晌,瞥見那沾血的指縫,她趕忙靠近,抓住無意識擺動的男人大掌,掏出自己的手帕纏裹他。

    海英敏感異樣,回望平晚翠,說:「今天的晚餐只好改在我那兒──」

    平晚翠頷首,交互穿梭手帕兩端,在男人掌心綁了個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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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鬆開平晚翠綁在男人掌上的手帕,海英粗略、不要不緊地瞄了瞄男人掌心的傷,隨便給他沖洗、消毒、上上藥、胡亂包紮,包成拳擊手套──男人嘛,要搭訕美女,好歹用點有氣魄的招式;搞路倒博同情的話,那麼,還是把他包成哆啦A夢小圓手好了……

    海英其實知道這男人是中暑昏倒,不過他很不爽男人弄髒平晚翠的漂亮手帕,何況這手帕正是他海英送出的禮物。

    「Aude──mars──」處理了男人的手傷,海英注意起男人的腕表,扯唇讀出表面文字。「Pig──u──et──」亂髮音、亂斷音,很是故意。

    Pig、Pig、Pig──u──

    一臉閒適,喃喃念,哼歌吹口哨,海英悠哉悠哉解下男人的腕表,翻看表背,發現上面刻了記號,有點像荷花又有點像「皇」字,或說,應該是兩者結合。

    「皇荷花?荷花皇?皇……皇嗎──」他神情微變,尋思地把玩表,眸光幽沈瞅向診療床上的男人。

    「皇、荷庭。」沒錯,就是這個名字。

    海英起身,離開診療床,走向中央圓柱書架,從上層舊書中取出一本小說。這書由一對父子合著的,那父親是頗具聲望的海洋考古權威兼業餘小說家,兒子是新一代冒險小說創作者,年紀輕輕在父親的引導栽培下,出了第一部作品。新書發表會上,高大俊美的年輕人,很受女書迷歡迎,說是有種皇家尊雅貴氣,站在考古學家父親身邊,毫不遜色,就那睇眄眾人的琥珀色雙眼太冷漠。

    「高傲的傢伙!」當時,與會的幾名同行年輕男子不怎麼服氣地批評他。

    海英只覺得男人嫉妒的嘴臉真不像樣。

    現在,翻開小說封面,海英看到那張臉──額高、鼻挺、黑髮微鬈,骨架輪廓有著哥德式的嚴峻貴族風格,琥珀色雙眼果然太冷漠,彰顯距離感,刻意與凡夫俗子作切割。

    「貴族啊……」海英低低哼笑,合上小說,歸位,緩步行至診療床邊,瞟一眼昏死的男人,手裡翻玩著表。「AudemarsPiguet──好吧、好吧──」充滿勉強的決定語氣。「就這個當診療費了。你是皇荷庭,這樣的收費算便宜的了……」把表收入白袍口袋,他挽高衣袖,揚扯嘴角,說:「那麼,皇家貴公子、大作家,請讓我這個凡夫俗子為您服務──」

    兩指分開男人閉合的眼皮,海英持手電筒,按亮光源,直射琥珀色眼珠,瞳孔有反應。真可惜,這個琥珀色澤裡,沒有什麼昆蟲遺體,否則會很有看頭!

    「真可惜啊……」海英搖搖頭,移動手裡的光束,掃左眼,照右眼,再回到左眼,然後右眼,兩眼輪流,無限洗禮──他存心惡搞人,看那瞳孔放大縮小放大縮小,還真是有趣!

    歐陽荷庭動了,手臂緩緩抬起一寸,又放下。好累,渾身無力,強光刺著他的眼。的確做了一個壞決定──在這座日照過剩的炎熱島嶼落腳,糟透了!他想閉上眼睛,有個外力硬是強迫他對上刺亮光線,意識朦朦朧朧,好幾分鐘,或好幾小時,挺漫長,他試了又試,避不開,選擇睜眼。

    「你醒了?」海英剛玩罷,收了手電筒,尚未來得及解下看似不錯的真絲領巾與寶石領帶針──追加診療費──就對上目光炯亮得嚇人的男人。他舉高雙手,嘿嘿嘿地乾笑。「老兄,千萬別誤會,我可不是什麼趁火打劫的小賊,而是懸壺濟世的善良醫師。你呢,中暑倒在街邊,本人醫者仁心,費了好大氣力把你背回來急救……」

    歐陽荷庭慢動作坐起身,右手摸了摸寬鬆的領口。海英猛地退開一大步,觀望似地靜默了三、五秒,才繼續道:「喂,老兄,本人以醫師立場鄭重勸你脫掉那一身紳士行頭,比較好散熱──像狗吐舌頭的道理一樣──你知道吧……」

    歐陽荷庭沒理會男人叨叨絮絮的聲調,逕自挪身,長腿落地,站起,視線掠過包紮怪異的左手,他開口:「多少錢?」

    「什麼?」醫師的良心忠告被打斷,海英挑眉疑問。

    歐陽荷庭不再重複,直接掏出皮夾,拿了幾張大鈔放在診療床上。

    海英咧嘴笑著,走回床邊,不客氣地點算起來。「一張、兩張、三張……哇啊!」做作地驚呼,長指靈巧揉捻,鈔票攤成一把扇,他露著森白的牙說:「老兄,你真大方……」

    歐陽荷庭沒吭聲,撥好垂落額前的黑髮,目光環顧四周,找到離開的方向,不猶豫,邁步走往掛有大紅十字簾的門。

    「回去記得補充電解──」

    關門聲打斷懸壺濟世善良醫師的再次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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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沒事了嗎?」

    外頭很暗,最後一束霞光早翻捲進雲層,靛紫的晚空悶著斑駁赭紅,燒了一整個白晝、熱到了餘燼,似乎仍有火種未滅,這暑氣到底怎麼回事?是此地特殊天候的關係,還是真如那個看起來像庸醫的傢伙所言──他中暑,患了莫名其妙的熱病?

    大掌頻頻抹拭汗水,歐陽荷庭連手帕都不用了,解開西裝外套鈕扣,徹底扯下領巾,領帶針咚地脫落,在木質地板滾跳一串脆響,碰著女性鞋尖才停止。

    平晚翠盯著地板上如星晶閃的點,蹲下身,拾起它,說:「葡萄綠,和我今天戴的耳環一樣。」她站起身,撩開頰畔幾綹髮絲。

    歐陽荷庭看見了,即使有一段三公尺左右距離,女人影像不甚清晰,燦耀光芒倒是教人無法忽視。不由自主立定雙腳,歐陽荷庭凝睇黯淡黑鴉中的星點閃爍。她在靠近他,他聽著她鞋跟輕擊地板的聲音,那聲音與他的寶石領帶針落地時一樣,清清脆脆。

    她說:「你要走了嗎?身體還好吧?不留下來一起用餐嗎?」

    一個問題、兩個問題、三個問題……那甜潤嗓音是衝著他來的,她問了四個問題。為什麼?他們並不認識,他是個異鄉人,在這座島上沒有任何相熟友人,她居然邀他一起用餐──

    就在這個光線不足的木搭廊道,看不清彼此的臉。歐陽荷庭僅能一直注視著女人身上移動的光點,等她停住,他才知道自己看的不是她的耳環,而是她的眼睛──也許是盯著他的寶石領帶針,那瞳色鑲染了她說的葡萄綠。

    「這兒很暗……」

    沒有燈,歸巢鳥影橫切、斜掠地阻斷穿漏雲縫的幽微月光,樹葉沙沙作響,風揚起一陣帶海鹽味的果香。

    「我做了很多菜,要不要用完餐再走?」平晚翠伸出手,月華籠罩她柔麗的側臉。

    歐陽荷庭震了一下,皺眉,久久,朝她雪白掌心探手。她掌心涼涼的,像露珠凝在他指尖,他覺得有點舒服,這才是他需要的溫度。

    「你肯定不是本地人。」

    歐陽荷庭定神,取起她掌心中的寶石領帶針。「謝謝。」移動腳跟,他行過她身側,有些迷惘,找不到路走。

    脫離家族行列,從寒冷北國來到此地,他更換了姓氏,不給自己回頭的機會,這是他的原則,他做事一向果決,切斷後路,只許自己往前走。

    一條彎彎曲曲梯道,朝黑暗處傾斜,不知是否通向死蔭幽谷。

    他突然遲疑了,下個動作竟是回首尋望那嗓音甜潤的女人。

    「我幫你點燈。」她還沒走,仍佇立於微光聚落處,雙眸靜靜瞅著他。

    歐陽荷庭心頭沒來由地緊抽,好一會兒,他沉了口氣,發出沙啞得不像話的聲調。「麻煩你了──」他真的需要一盞指引的燈。

    平晚翠微笑,垂眸旋身,長髮拖曳一片光暈。消失了,晃眼間,窈窕人影在黑暗中消失了。歐陽荷庭握緊拳,鞋底磨出聲音,幾乎要往前跑了,卻抑下衝動,急轉身,面對梯道──那才是他該走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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