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問蝶
綠梅坐在柳樹下的石頭上,凝望醉月湖。細雨濛濛斜飛,帶起一股淒迷;生長在樓閣附近的荷花,荷葉上盛滿雨水,在微風中輕顫,抖落出一身傲骨。
厲風行環走近半個時辰後,看見的便是這幅景色——綠梅癡癡凝望著癡癡凝望著湖面,勁柳在她身後隨風飛揚,臉上竟有著他未曾見過的快意。
由她傘面滴淌下的雨水,恰似迎春花的眼淚,不知是否為綠梅而心酸著?
「綠梅。」厲風行輕喚,期待綠梅能帶著那一絲快意回頭。但就在她看清楚來人時,所有愜意彷若虛幻,在頃刻間煙消雲散。
「厲公子……」綠梅微僵,尤其看見他手上捧的白綾,臉色更加慘白。「這……我以為迎春姨把它丟了……」
「這白綾從何來?」綠梅從厲府帶走的物品,除了幾件衣物和五萬兩銀票,還有一紙休書;即便她不回夏家,也不至於流落風塵,身無長物只剩一匹白綾。
「這白綾……」綠梅纖指微顫,細細地撫過綾面,哀傷痛絕更勝以往。「這白綾……我……」
厲風行直覺這不是塊好物,手隨即一揚,將白綾扔下醉月湖。
「你怎麼把它扔了……」綠梅彎身想撈起白綾,傘也不撐,雨珠飄落在她發上,淒美絕倫。厲風行連忙環住她的腰,將她往自己懷裡帶,緊緊地擁住她,為她遮雨。
「夠了,綠梅,放了它,放了妳自己。」
現下她這副模樣,就像拿回賣身契那天,失常地哭吼。
「你不懂……」綠梅望著愈漂愈遠的白綾,如果回憶也能愈漂愈遠,那該有多好?「你不懂……那是我娘的遺物……是我回夏家、我回夏家……嗚……」綠梅嗚咽哭道,緊握厲風行環在她腰上的健壯手臂,似乎想把內心的痛苦嵌進他的肉裡,綠梅使勁地掐著……
「綠梅,都過去了,放了它。」
「你不懂……我娘跟我說過,要別人如何待你,就要怎樣對待別人。我一直以為是我做得不夠好、不夠多,婆婆不喜歡我,夫君不在乎我,哥哥嫂嫂也容不下我……我為什麼要活著?為什麼?疼我的娘、公公跟迎春姨都走了,為什麼他們不帶我走?為什麼?為什麼要我活下去?我活得好累呀……嗚……娘……」
「綠梅,妳清醒點,清醒點!」厲風行在她耳邊大吼,希望能將綠梅的理智喚回來,她這樣子,他看了比誰都心疼。
「娘……梅兒好累、好累,妳來帶我走好不好……好不好……梅兒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你放開我,放開我!」
「綠梅……綠梅!妳還有我……該死,妳還有我呀!」綠梅不停地想掙脫厲風行的懷抱,眼光緊鎖在漂遠的白綾上,要是他一放手,她會不會就隨它而去了?
「我不要你可憐我!」綠梅扳不開厲風行的健臂,眼淚流得更凶。「我不要你的憐憫,我不要你的同情,我只要你走,走得遠遠的!」
「誰說我可憐妳了?」厲風行索性連傘都不撐了,雙手扶住綠梅的肩頭,將她轉向他,教她看清他眼底的真誠。
「那你是在嘲笑我嗎?我是你的下堂妻呀,厲、公、子。」綠梅淒慘一笑,與他四目相對的眸中只有淒愴。
「你想知道我在厲府是如何被躇蹋的?如何被趕出夏府?如何被賣進杏花坊?如何被施虐?又如何逃到迎春閣?可以呀,我這就告訴你,離開……」
「不!」厲風行搗住綠梅的小嘴。事到如今,他反而沒有勇氣去得知一切,逼著綠梅回想,無疑是一種殘忍的凌遲。
「……可是我想說。」綠梅取下覆嘴的大手,感覺所有事對她來說都無所謂了。「離開厲府後,我雇輛馬車回到夏府,哥哥嫂嫂知道我被休離了,把我拖到宗祠裡狠狠地打了一頓,說我壞敗門風,要是害夏府失去……」
「不,妳別說。」綠梅雙目又出現空洞,整個人像被黑暗吞噬一樣,厲風行此時才發覺自己的殘忍。
「不管什麼事,他們都怪到我身上。他們搶了我的包袱,拿走我所有值錢的東西後,給我這條白綾,要我滾得遠遠的……」
「不……」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沒有人可以依靠,一路跟著乞丐乞討到錫安,其它人看我是個年輕的姑娘,就連手綁我,把我賣到杏花坊換銀……」
厲風行俯身攫住綠梅的櫻唇,攫取她欲說出的話,恨不得將她揉進他的身體裡面,分擔她內心深重的苦痛。
你不懂顛沛流離的可怕……
舉目無親、渾渾噩噩地活在這世上……
你不懂,永遠都不會懂!
「綠梅……」
唇上傳來的溫暖讓綠梅停止掙扎,鼻息間皆是厲風行乾爽的男人味,如此纏綿的深吻,她從不曾感受過此等的溫暖。
雨停了,綠梅的淚水也停了,嫣紅的雙唇透著水光,迷濛的秋瞳滌淨黯淡。
「為什麼……吻我?」綠梅撫著唇瓣,不解地望著厲風行。上頭還殘留著他霸道的味道,連歡好時都不曾吻她的人,為何四年後,什麼都變樣了?
厲風行沒有回答,收起方纔的震撼,為她拭去臉上的淚痕與水滴,收起兩把傘後,牽起綠梅的纖纖玉手走向迎春閣的方向。
「綠悔,不要質疑我的話。」厲風行定眼望向綠梅,輕攏她的秀髮,語氣堅定地道:「我只想疼惜妳。」
第四章
如果只是想疼惜,未免也做得太過了吧?
迎春閣大廳站著四個侷促不安的小姑娘,年紀相仿,約莫十三、四歲的豆蔻年華。綠梅無言地聽著阿升的介紹,福兒、樂兒、喜兒、慶兒的,搞得她頭疼。
「少夫人,這四個丫鬟是主子特地派來伺候您的。」阿升必恭必敬地站在綠梅身旁,如同他伺候厲風行一般。「福兒、樂兒、喜兒、慶兒,還不快跟少夫人請安。」
「少夫人好。」
「得了。」綠梅按著隱隱作疼的眉角,搞不懂厲風行究竟在想什麼。這裡是青樓,他送了四個小丫頭過來,哪天她們要嫁人了,名聲多難聽。「阿升,給她們一筆錢,遣她們回去吧。」
「少夫人,您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嗎?她們手腳很利落的,還是我給換年紀大一些的給您使喚。」
「阿升,我不用丫鬟,要你家的爺別忙了。」瞧她們一臉像被推入火坑的樣子,綠梅多半猜得出她們的心思。迎春閣不是個適合她們的地方,即便跟著她不用接客,卻難免會受到一些客人騷擾。
那會在心裡留下難以抹去的傷痕的……
「少夫人,不成呀。主子說要是您拒絕,要懲罰這四個丫頭的。」一見綠梅起身準備離去,阿升連忙站到她面前,好生苦求。
「少夫人,別趕我們啊。」福樂喜慶四名丫鬟也立刻跪下。
「妳們……」綠梅頭疼得快炸了,左一句少夫人、右一句少夫人,這個頭銜壓得她脖子好酸。「阿升,你跟你家爺講,請他把四個丫鬟收著自己用吧。」
既然阿升擋去她回房的路,綠梅一轉身,就往門口的方向走去。
「又要出門?」正當綠梅步出一步,厲風行正巧與花富甲看完飾品成品回來,瞧過滿臉無奈的阿升,大體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綠梅不因厲風行的問話而停住腳步,直直地走向門口——
「那四個丫頭都給我各打三大板,趕出——」
「你……厲公子,你別責罰她們,我真的不需要丫鬟服侍。」
一聽厲風行要責罰那四個丫頭,綠梅馬上停下腳步阻止他。她真的愈來愈不懂眼前這男人腦袋裡裝的是什麼,或許她根本沒懂過他。
三年夫妻,見不到幾次面,又能瞭解他多少?
「為何?有四個丫鬟為妳分擔,省得我老是找不到妳。」厲風行一臉冷峻,說出的話平凡無奇,卻讓綠梅心裡不停地滴著汗。這男人分明是在報復。
「我……厲公子,這是迎春閣,是青樓呀。你把這四個小姑娘送進這來,她們下半輩子不就毀了嗎?」她的下半輩子已是無望,注定老守迎春閣,可那四個小姑娘嬌滴滴的,就算賣到大戶人家當婢女,也好過來這活受罪。
「我不在乎。」
「我在乎!」
綠梅氣呼呼地護在福、樂、喜、慶面前,放大膽子瞪著厲風行,嚇壞了阿升與花富甲;一來是平時柔弱的綠梅竟敢出言相抗,二來是厲風行臉上微揚的笑紋。
厲風行淺淺的笑,比花富甲嚎啕大哭更令阿升感到可怕……
綠梅從來不曾忤逆過他的意思,尤其在她還是厲家媳婦的時候更是千依百順,不僅依厲風行的命令,也順厲老夫人的意見。
可她依的是對的事,如今厲風行硬推著小姑娘入火坑,這兒是她的地盤,說什麼也不能放任他為所欲為。
「我不做蝕本生意。」厲風行淡淡一瞥,掃過綠梅因怒氣而微紅的嬌容,臉上的得意一閃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