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斯琴
或許是情緒大量宣洩造成的不適,她感到頭重腳輕。起身走進臥室,看到化妝台上的信,她定在那兒不動,緩緩拿起信。
那是她的繼父從花蓮寄來的,工整有力的字跡透露此人嚴謹、正直的個性。他和母親在三年前結婚,當時的她正是最悲慘、最低潮的時候,母親的婚訊在當時猶如最大的諷刺。
那時她沒出席,也不曾見過這位繼父.從那時到現在,她沒有和母親見過面。雖然逢年過節時,繼父都會寄來水果和信函,邀請她去花蓮過節,但她一概沒回應。
這次,繼父一如往常在中秋節前夕來信邀請她。她原本和往年一樣打算丟掉那些柚子和信件,不過,這回她卻把信放在化妝台上一直看著,心裡有個聲音響起——
或許,該是她面對從前的怪獸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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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窗外的景象從小變大,飛機漸漸下降,轉眼間就要降落在台中機場。競芳慢慢深呼吸,閉上眼,很慶幸自己走了這一趟。
花了一天從台中坐車到花蓮,當母親和繼父看到她時都嚇呆了。不單單是因為中秋節還沒到,她就出現了,也因為這麼多年,她不曾回應他們的訊息和邀請。
母親一見到她就搗著臉轉身衝進廚房,從那聲嗚咽,她知道母親正在哭泣。
那一瞬間她覺得好奇怪,因為記憶中的媽媽是從不哭泣的。
她一向冷著臉,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為所動。如今看到她哭,讓競芳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繼父和她想像的有些出入,他和媽媽不同,臉上總掛著和煦的笑容。
當母親搗面離去時,他臉上的溫柔和包容,讓競芳恍惚中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在那兒住了一晚,和母親、繼父聊得並不多,都是些不痛不癢的家常話。對於她的突然造訪,他們也沒有多問什麼。
第二天,她起得晚,中午時,看著母親在廚房忙著,她突然記起從前她也曾這樣看著母親的背影。
雖然媽媽常常因為工作不在家,但她從來沒有忘記替她準備便當。
有一次,媽媽因為工作遲歸,慌慌張張地一進門就衝進廚房煮東西。
那時她只覺得母親不愛她,因為當時她很害怕,母親的晚歸讓她誤以自己被拋棄了。可是,媽媽進門的第一件事不是抱她、安慰她,而是跑去煮飯。她當時很不諒解,如今再想起,她才發覺或許她從前都想錯了。
母親並不是不愛她,只是愛的方法和她想的下一樣。
吃過飯後,她應繼父的建議,陪他去視察他輔導的農作物。從教職退休的繼父,是當地農產中心的顧問。
看著他微黑的皮膚、開朗溫和的笑容,她終於明白那熟悉的原因了。
她想起向讓,想起他也總是這麼溫柔地笑著,彷彿世間沒有煩惱,彷彿所有困難都能度過。
突然,她好想看到他。
她才明白,所有她害怕、恐懼的,其實並不存在。她從沒有好好睜開眼看明白,只是一味地逃避,將自己推入絕望。
就像向讓曾說過的,她不曾讓那些男朋友瞭解她,也不曾試著去瞭解他們。同樣地,她從不曾去瞭解母親,也不曾試著讓母親瞭解她。
她花了一下午的時間整理自己的思緒,重新審視自我的過程並不輕鬆,有太多痛苦和掙扎要面對,但這一次,她不許自己再逃避。
當她回過神來,表明要回台中時,她沒有錯過母親臉上的不捨。衝動之下,她開口承諾:「有空我會再來看你們。」
她永遠不會忘記母親瞬間綻露的笑顏。
一出機場,她坐上計程車,直奔向讓的家。
懷著興奮和喜悅,她忐忑不安地看著窗外,想像著待會兒見到他,他是否會驚喜地歡迎她?
她要跟他說對不起,要告訴他她心中最深沉的恐懼和不安,還有她無法回應他的原因及苦衷。
不過現在,她都不怕了。
她已經看透心中那頭怪獸的原形,她不再感受被從前的陰影威脅。
這一次,她要勇敢地對他說:我愛你……
單單只是想起,她的心就溢滿幸福的喜悅。
只是這一次,換她失望了。
按著他家的門鈴,卻沒有人應答。那一瞬,她想起向讓被她關在門外的那個晚上。原來看著緊閉的門扉,是這麼令人難受。
該不會她醒悟得太晚,一切,都來不及了?
終篇
拖著疲憊的身軀走進電梯,只差一小段距離,他就可以和他舒適的床鋪做最貼近的接觸。
終於能好好的休息一下了。
結束在荷蘭為期五天的考察和研討會,長時間的飛行使他的疲累往上升級。以前他從不覺得出去參訪考察很累人,可是這一次,他不但身體累,心裡更累。
他知道之所以如此,全是因為競芳。
出國前,怎麼也連絡不上她,像在他心上綁了一塊大石頭。這期間,他從荷蘭打電話給她,也都沒有人接。
儘管心情低落,不安和煩躁讓他根本無心參觀那些環境優美的校園,也不想參加冗長的研討會。
但理性的那一面,還是教他將所有心緒關起來,拿出專業的一面撐完整個行程。
不知道競芳曉不曉得他出國去了?他露出苦笑。也許她根本不在乎了……
他把那個想法撇開,不讓自己再想下去。
推開家門,散落一地的信件教他當場愣住。他挪開腳,拾起那封被他踩過的信,打開,是競芳的字跡——
親愛的讓:
你是不是對我已經心灰意冷,所以不想見我?我不怪你,全都怪我自己不好。我的懦弱將我們分開,我讓從前的恐懼土宰我,也將你狠狠地推開。
我不曾細究為何我總是無法和男人維持長久的關係,朋友都說是從前的傷痕太深,導致我的戀情一再失敗。
不敢面對的我,就讓這個膚淺的理由搪塞過去。
直到你出現。你毫無保留的付出和受,竟然讓我害怕,我怕自己無法回應你,無法和你一樣付出。
可是當你失望地轉身離開,我完全崩潰了。我氣自己也討厭自己這樣傷害了你。
在絕望中,我終於鼓起勇氣面對過去。
在告訴你之前,我得先跟你說一件事。我從小就沒有爸爸,不是他早逝或離婚,而是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我媽媽未婚生下我,獨自扶養我成人。
我一直覺得我媽媽不愛我,是因為她生下了我,我是她不得不負起的責任罷了。直到我能夠獨立,我就離開家到台北上課、工作,很少再和她聯絡,甚至幾年前她結婚時我不但沒有出席,更從此避不相見。
我知道這麼說很牽強,把自己的懦弱怪罪於過往,聽起來定個很爛的借口,可是……
算了,一切都過去了。我很抱歉因為害怕而把你拒於門外,我不知道你是否肯原諒我,肯再次接受我。無論結果如何,我還是想對你說:
對不起,
我愛你。
競芳
向讓顫抖地幾乎握不住信紙。
原來她並不是不愛他,而是她從不認識愛。她不懂什麼是愛,因為她從沒被真實地愛過。
難怪她會嚇得逃走。
慘了,他這幾天不在,她該不會以為他……
向讓立刻跳起來衝向門口,才一打開門,正好看見競芳失神地走出電梯。
兩人四眼相對,先是驚訝,然後默默不語地對望。
從她浮腫的眼皮和黑眼圈,猜得出她這幾日所受的煎熬。心疼揪緊向讓的胸口,他溫柔關懷的眼神掃過她的臉,看見她手中緊抓著的信,更令他的內心抽痛。
「向讓……」
「競芳……」
他們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住。
「我——」
「我!|」
兩人都急著向對方表達心裡的感受,反而無法順利開始。向讓伸手將她攬入懷裡,直接用行動表示自己的心意。
再次靠在他胸前的感覺像回到家,競芳將臉深深地埋進他的胸膛,汲取他強壯的力量。
聞著他乾淨清新的熟悉味道,她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流出來。
「對不起,我出國到荷蘭去考察。行前一直聯絡不上你,所以……」他的聲音消逸,感覺她的淚浸濕衣服,燙著他的胸前。
「我以為你再也不理我了。」她可憐兮兮地說,聲音哽咽。
「怎麼可能不理你?你在我生命裡已經不可或缺,我無法想像沒有你的日子。這趟行程是很久之前就敲定的,之前你忙著音樂祭,我也忙到忘了告訴你,所以才讓你擔心受怕這麼多天。」
他的心疼、不捨在溫柔的腔調中流入她的心,讓競芳更覺得羞慚,她靠在他胸口猛搖頭。
「不怪你,要怪就怪我自己,是我一直不接你電話。可是我不是不愛你,我是害怕我不知道怎麼去愛,我怕你最終會發現我不值得你愛。你是那麼好,總是包容我、呵護我,當我發現我越來越依賴你,越來越不能沒有你的時候,我嚇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