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花兒
蹲下身子,袁長生撿起了水盆。
「你給我閉嘴!滾出去!你給我滾,我再也不要聽到你的聲音!你再踏進屋裡一步,我就打斷你的腿!滾!滾!」
他暴怒的吼,雙目圓睜而臉色猙獰。
「你傷害不了我的,你永遠只能傷害你自己。」
「閉嘴!」他突然轉過身子來面對她,那無神的眼睛彷彿在哀求,「滾出去!」
袁長生默默的出去了,她憂慮的看了他一眼,明白,他夠堅強的、也應該有足夠的勇氣來面對。
只是……他仍然需要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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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算錯。
大雨似乎已經下了七天。
那個春雪還在門外守著嗎?
還是她始終就在屋子裡?
反正他早就瞎了,最近連感覺都變得遲鈍,根本無法分辨她是否曾待在屋裡,如果她一直不出聲的話,他根本不知道她究竟做了什麼,或有沒有來過。
這許多天來,桌上總是擺著熱騰騰的飯菜,茶壺裡溫潤的茶彷彿源源不絕似的。
今天一早起來,覺得天氣變冷,才一摸索,床邊就已經搭著一件襖子。
「我真佩服你。」他歎了一口氣,也不管她是否就在屋裡,「你怎麼能完全讓我感覺不到你,卻又做了這許多事?」
「你需要我的幫忙,不管你承不承認。」
她細弱的嗓音在他耳邊響起,他估計她離他大概只有幾步,於是抓起那件襖子,用力的往她身上一丟。
「我不需要任何人!」
襖子從袁長生身上落到地上,在她還沒來得及撿起時,韓斐已經準確的踩住它。
他無神的眸子面對著她,咬著牙,粗聲組氣的低吼,「滾遠一點!」
「我不會走的,你瞎了,需要人幫助。」
袁長生擔心的走近他,他的臉色蒼白,眼裡有一股絕望閃動,這讓她感到一陣痛心。
強烈的憤怒帶著絕望的疼痛來襲,韓斐完全沒辦法思考。
他只剩下一種感覺,就是憤怒!
瞪著她,他極度的痛恨著她,對她的坦白感到被侮辱的狂怒。
他當然知道自己瞎了,不需要別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
他不想重複那種絕望的痛苦,不想重複溫習那種無助,他只想孤獨的、絕望的舔舐自己渾身的傷口,這也不被允許嗎?
猛然抓住她瘦弱的胳膊,他兇惡的咆哮,「誰准許你這樣做的!你以為你是誰!我隨手就能把你掐死!你再說呀,你再多說一句呀!」
面對他的勃然大怒,袁長生毫不退縮,「你是個瞎子,就要甘心做個瞎子,傷害你自己或別人,並不能讓你重見光明!」
「住口!」他用力的搖著她,「我叫你住口!」
袁長生只是悲哀的看著他,「你不認命又怎麼樣?一身傲氣又怎樣?終究是瞎了呀。」
她不應該窺視別人的內心,永還都不應該!
韓斐彷彿被針扎到似的,猛然一震。
他大口大口的喘著氣,臉上殘酷的神情絲毫不減,似乎真的想掐死她,雙手捏住了她纖細的脖子。
「住口!你懂什麼!別自以為瞭解,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他用力的,咬牙切齒的,緩緩迸出這句話。
她輕喃,「我知道你後悔了。如果早知道會失明,你一定不會管莊將軍的死活,你恨自己這麼膽小,驕傲自大如你,不允許自己去想早知道。你是這麼的勇敢,為了自己的懦弱想法而自責,自暴自棄、一蹶不振,但那根本沒有必要呀。」
「我喜歡怎麼想,那是我的自由,你憑什麼猜測,憑什麼自以為是?憑什麼折磨我?我就喜歡自暴自棄,我就喜歡一蹶不振!那關你什麼事!關你什麼事!」
他狂怒著大吼,眼光無情而凌厲,用力的掐住她的脖子。
袁長生無法呼吸,一張小臉由紅變紫,對空氣的強烈渴求,讓她的小手攀上了韓斐的大手。
但她沒有用力,只是懇求似的輕輕握著他。
他終於放開了手,袁長生身子一軟,跌倒在地,用力且劇烈的喘咳起來。
顫抖的拿出衣袋裡的小瓷瓶,裡面裝了王大夫為她調製的鎮咳丸,她連忙倒出一顆服下。
「你滾!我寧可死了,也不要別人可憐!」他粗魯而霸道的踢她,雙手抓起瘦小的她,狠命的將她往門外丟,沒想到卻丟到了牆上。
袁長生邊咳邊說:「那你就去死吧,因為我實在是可憐你。」
沉重的氣氛開始蔓延,空氣似乎都凝結了,韓斐陡然安靜了下來,那黯淡的黑眸彷彿重新有了生命力,他「看」著她,看得那麼認真。
接著,他突然笑了起來,然後是一陣無法抑制的狂笑,笑得那樣突兀而激動萬分。
「你現在知道我連尋死都沒勇氣了,你笑吧,笑吧!儘管嘲笑我的膽小無用吧。」
袁長生緩緩的搖頭,「不,我不笑你,活著需要更大的勇氣。」
「笑話!你是什麼東西,你懂什麼?說幾句話就能救人脫離苦海、成仙得道?滾出去,在我真的殺了你之前滾出去!」
袁長生幾乎是倉皇失措的逃開的。
她的信心和勇氣,在韓斐的絕望和憤怒裡,根本毫無作用!
韓斐終於感受到她,也聽到她的行動了,她衝出門去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在他耳裡迴盪著。
這個勇氣十足、敢正面跟他衝突的婢女,在第八天的時候,放棄了。
他仍然直挺挺的站著,憤怒慢慢沉澱,理智漸漸恢復。
他瞎了,他是瞎了!
他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聲卻顯得悲涼無奈。
第九章
韓斐一夜無眠。
失明以來,他受盡煎熬,無眠更是常有的事,但是他首次為了一個婢女,為了一些犯他忌諱的話失眠了。
他思考著,再三反覆咀嚼著她的話,不能不承認她說的的確有道理。
昨日他會如此大動肝火,還不是因為她刺痛了他,窺視了他的內心,將他最不堪、最脆弱的一麵攤在陽光底下。
她那麼該死的像袁長生,那麼像他最不願意見到、想到的人。
她的話,可惡的讓他無力抵擋。
韓斐覺得被看穿了,彷彿赤身裸體的站在她面前一般,這令他覺得受不了。
他心裡其實很清楚,這個春雪是誰,只是脆弱得不願意去承認。
他怕自己一旦承認知道她是誰,為了那無聊的自尊,會更加狂暴的將她趕走。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在門外停住,顯然來人有些遲疑。
「誰!是什麼人?」
「是我,春雪。」
他愣了一下。難道她一直不曾離開?
在他幾乎要把她掐死之後,她居然還敢再踏入這裡?
她為什麼還不走?為什麼要這麼固執?她什麼時候才會明白他是個瞎子,一個早已配不上她那善良美好的瞎子?
瞎了之後,許多事反而看得更清楚了。
「你進來吧。」
袁長生推門進來,手裡拿著一根通體碧綠的新竹,「我做了一根枴杖,你試試順不順手。」
她看他走路總是又快又急,偏偏又不肯以雙手摸索,往往跌得到處都是瘀傷。
他一聲不吭,袁長生本以為他會勃然大怒,早已做了承受的準備。
「你不拿給我嗎?」
她連忙將竹杖交到他手中,韓斐一翻手,抓住了她的手,只覺她的手指頭上纏著東西,或許是受傷了。
「你受傷了?」
「沒什麼,一些割傷而己。」
「我不會感激你的。」
他放開了她的手,拿過竹杖,等於承認了他的殘缺。
等到袁長生看見他以竹杖探路行走,欣喜的眼淚差點流了下來。
他俐落的走出門外,暖暖的陽光柔和的映在他身上,「今天天氣很好?」
「是的。」她走在他的身邊,「初夏的太陽很舒服。」
「陪我走走吧。」
「嗯。」
在袁長生的引導之下,韓斐失明後第一個夏天,是聽來的。
晴朗無雲的好天氣,天空藍得像面可以反射繽紛花草的大鏡子,粉蝶和蜜蜂穿梭在奼紫嫣紅的繁花之間,雖然忙碌,但卻其樂融融。
袁長生朝遠處一望,欣喜的說:「山崖上的杜鵑開得好盛。」
雖然看不到,但他還是很自然的抬頭望,「山崖上嗎?那麼貧瘠的地方,缺少水土還開得出花來,真不容易。」
「是呀,條件艱難了點,但並不是不可能。」她輕聲說:「逆境裡往往開出最美麗的花朵。」
韓斐笑了,「你當真是來傳道的。」
袁長生、袁長生,為什麼她這樣的善良而與眾不同?
為什麼他竟然會想剝奪她純潔的天真、單純?
她的笑容和活力,早在初遇的那一刻起,便深深的讓他為她感到悸動。
她使他心裡那條已經結冰的河流,緩緩解凍,重新發出悅耳的流動聲。
為什麼他要在自己已經殘破不堪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擁有最無價的瑰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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