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花兒
袁長生長歎了一口氣,在屋子裡找了一下,人影皆無。他到哪去了呢?
不在屋子裡,會到哪去?
正猶豫著,一陣隱隱約約的琴聲從屋後傳來。
她側耳細聽,鏗鏘之聲連響不絕,琴音中一片殺伐之意。
她跟著琴聲走,看見屋後是一片竹林,有個人背向她盤坐在一塊巨石上,膝上放了張焦尾短琴,正在彈奏。
她懂琴,只聽得琴聲越奏越急,恨意越盛,一片狂暴肅殺,讓她忍不住感到一陣寒慄。
如果沒有深不見底的憤恨,無法宣洩的狂怒,不會彈出殺氣如此旺盛的琴音。
忽地,錚的一聲,君弦竟然斷了。
韓斐本是奏琴舒懷,沒想到越奏越怒,到後來竟是無法自制,將一股對自身的坎坷、命運的乖舛、失明的痛苦、雄心壯志被抹消的無奈,一古腦的在琴韻中宣洩出來。
君弦猛然斷裂,他微微一愣,餘怒未消,一手抓起膝上的短琴就往身下的巨石一砸。
沒有碎裂聲。
他睜大一雙無神的雙眼,臉上寫滿了疑惑。
他狂怒之下奮力一砸,少說也會把琴給砸得四分五裂,沒想到他竟然覺得自己並沒有把琴砸在樹幹上,反而是一個軟綿綿的……似乎是個人身?
自從失明之後,他的耳力極好,任何一個細微的聲響都聽得到,沒有任何人能走近他,而讓他聽不到,也感覺不到。
「誰?是誰?誰在這裡?」
袁長生為了搶救那張短琴,用身子承受了他凌厲的一擊。
此刻她忍著疼痛,抱著短琴,柔聲回話,「是我,王爺。」
「你?」他歪著頭細聽,似乎想辨認這個柔和的聲音是誰。
聽起來像袁長生,但卻又跟他所熟悉的她有些不同。
這個聲音聽來虛軟無力、有些斷續,跟他記憶中那開朗而充滿活力的美妙語音不同。
不會是袁長生,她早就在第一時間背棄了他,又怎麼會在這裡出現?
不會是她的。
「我是婢女春雪,王妃派我來伺候王爺的。」
她不知道自己的出現會不會讓他更暴躁、更激動,只好先暫時假裝自己是新來的婢女。
一時間,他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
喜的是他這副狼狽不堪、淒慘無比的鬼樣子,沒被袁長生看見。
悲的卻是事發至今,袁長生對他不聞不問,無情至此。
他自己都忍不住想嘲笑自己的矛盾,就算她來了,他還想對她做些什麼呢?
一個瞎子,有什麼能力去傷害別人?
冷哼一聲,他嚴峻的說:「我不需要任何人服侍,滾開!」
「我哪都不會去。」袁長生的聲音雖低,卻異常堅定,「我是來伺候你的。」
「隨便你。」
他站起來,逞強的往前走,一如他雙目能視物的模樣,但卻走得跟路且險象環生。
袁長生抱著短琴,默默跟在他身後,雖然很想去攙扶他,卻明白驕傲如他,一定不肯在人前示弱,他會對她的援手大發雷霆的。
韓斐鐵青著臉,快步往前走,冷不防的腳下被樹根一絆,他反應迅速,右手往旁邊一撐,很快穩住了重心,隨即發現自己抓住的是一隻軟綿綿的玉臂。
「王爺,你小心哪。」
他一甩手,反手打在她的臉頰上,「滾開!離我遠一點!」
力道之大,打得袁長生的身子轉了一圈,旋即跌倒在地上。
撫著被痛打的臉,更痛的卻是在她胸口跳動的心。
她沒有開口,只是很快站起來,拍拍裙上沾到的雜草,一雙哀傷的眼看著他那曾經神采飛揚的眸子,此刻一片黯淡。
那悲傷的眼睛失去了焦距和光芒,竟然會無助得叫人心痛。
她覺得心好痛、好痛。
她的安靜無聲讓韓斐覺得疑惑。他出重手打了她,為何她卻一聲不吮,連啜泣聲都沒有?他幾乎要以為林裡只有他一個人了!
「你滾不滾!」他舉起手,對著四面八方做出威脅的手勢,「再不滾我殺了你!」
「我不能走,我不知道該到哪裡去。」
他低聲的詛咒了幾句,大聲的吼,「那與我無關!滾!我不需要你!」
「我不能走。」
她固執的堅持讓他更火大了。
他蹲下來,雙手在地上摸索著大大小小的石頭,朝著她剛剛發聲的地方亂扔。
有的扔中了她的胸、腹,砸痛她的手臂,但更多的卻是落空。
袁長生悲傷的想著,還好他看不見自己失去準頭的模樣,否則一定會崩潰的。
「你還不走?」韓斐激動的喘著氣,「好,你夠有種,那留著吧,你在屋外候著,沒我的吩咐不許進來,聽見了沒有?」
「我知道了。」
「好,有你的,我看你多能撐!」他丟下一句話,就不再搭理她,踩著緩慢而小心的步伐回到屋內。
他就不相信她能在屋外撐多久,沒有棲身之所、沒有食糧,她一定很快就跑回去哭訴,無力伺候他了。
就像其他人一樣。
他不需要別人同情和可憐。
也許他是失去了視力,但驕傲和骨氣卻始終存在。
有些東西是就算失去了,也不要緊的。
但是袁長生巧笑倩兮的天真模樣,卻在他一片漆黑的眼前閃過。
他想到第一次見到她時的色彩繽紛,才驚覺他早已成功。
因為嫁入王府之後,她早已失去所有色彩,只剩下全然的白素。
☆☆☆☆☆☆☆☆☆☆☆☆☆☆☆☆☆☆☆☆☆☆
一夜的風雨斷斷續續的惱人。
韓斐坐在桌前,面前一根紅燭已經燃到了盡頭,滴滿一桌燭淚。
事實上,他並不需要它的,對他而言,不管有沒有這紅燭,黑暗都一樣包圍著他。
但是,習慣是個很可伯的東西,他知道自己什麼都無法看見,卻仍在期盼這紅燭能帶給他一絲光明。
失去光明之後,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度過了幾個難以成眠的夜晚。
沒有視力,連數著時辰都會出錯。
他只能憑著陽光的熱度來判斷是白天或是黑夜。
聽著從簷上落下的雨聲漸緩,他知道風雨過去了,那個婢女應該也狼狽的跑回去哭訴了吧。
「王爺,天亮了,我伺候你梳洗吧。」
他猛然一震,又是那個熟悉的聲音。
怎麼,昨夜的風雨並沒有讓她落荒而逃嗎?
她的確比以前的侍女多了一份耐性和勇氣,不過他相信也不能撐多久的。
「誰准你進來的?」
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哀長生將水放在桌上,拿起溫熱的毛巾,遞在他手上。
他接了過來,臉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感覺不到她,甚至連她何時進門都沒有察覺。
奇怪!怪透了,他的感覺一向敏銳,沒道理她的行動會讓他毫無所覺。
「你當真一直在門外等著天亮?」
她柔和的說:「是的。」
「昨夜的雨不大嗎?」
袁長生淡淡一笑,「我有傘。」
很奇怪的,她的聲音柔和得讓他感到安心。
以往他都是毫不留情的將侍女趕走,但是這個春雪,她卻有一股奇怪的力量。
一股柔和、平靜的力量,將他的暴戾之氣消去了不少,聽著她的聲音,他的心裡很不可思議的生起一股奇妙的感覺。
像是祥和、像是柔軟……像是淡淡的疼痛。
他怎麼會這樣的?
「你!真是莫名其妙!你不怕我再打你嗎?」
「我不怕,有些傷比皮肉傷更痛。」
「你不怕我脾氣一來,真的把你給宰了?」
袁長生道:「有些遺憾比死亡更令人害怕。」
「你是來傳道的是吧?」
韓斐得承認,這個婢女的確有別於以往。
她令他感到疑惑。
「不,我是來伺候你的,來吧,王爺,你得快些,用完膳之後這有許多事要做呢。」
她微微一笑,從他迷惘的表情看來,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
韓斐狐疑的皺起了眉。他會有什麼事要做?她以為他的生活之中,還剩下什麼是瞎了眼的他能做的?
「你在諷刺我是不是?!」他含著怒氣,皺眉詢問。
「我沒有諷刺你。」袁長生平靜的訴說:「我只是告訴你今天該做的事。聽王妃說過,皇上要你負責城外的江西難民安頓,但你已經兩旬沒有出現監督,管事的都因此怠惰,傳出了不少弊端。」
韓斐哈哈大笑,聲音悲憤剌耳,「監督?一個瞎子還能做些什麼?你在諷刺我,我還沒蠢到聽不出來。」
「你只是瞎了,並不是死了,該做的事沒有消失,該扛的責任也還在肩上。」
他沒有機會詫異她怎麼能看透他心裡的想法,因為她犯了他的大忌,使他怒火中燒。
熊熊的怒火和激烈的憤怒,讓他的思考、理智停頓。
她這個卑微的侍女,性命就跟螻蟻一樣輕的人,竟敢直言他瞎了!
她直接踩到他的痛處,把他最不堪的地方放在陽光下,那讓他覺得被侮辱,尊嚴被踐踏!
他狂怒的一揮,將桌上的水盆給打翻,掀起水盆就朝聲音來源砸,「你好大的膽子!給我滾出去!滾出去!」
「你生氣了「」她依然一派平和,「但憤怒能改變你瞎了眼的事實嗎?不許人家提,難道這個事實會消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