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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文 / 月光石

    舒柏昀有些難堪,什麼話也沒說便快速穿越馬路,繼續朝餐廳的方向走;而岑子黎則是怒氣無處發洩,不自覺地握緊雙拳,熾熱的雙眼凝視著她的背影愈走愈遠,而她沒有回頭。

    「該死的女人,她不值得。」岑子黎難抑狂暴的怒氣,掉頭離去。他發誓再也不要見到舒柏昀。

    一路上,她警告自己絕對不要回頭,一直走到覺得夠遠之後才突然停下來,不知道是惱怒還是悲傷,濃烈複雜的情感再也壓抑不住,兇猛朝她襲擊而來,彷彿迎面遭逢巨浪,她完全招架不住,只有滅頂。

    等舒柏昀察覺,已是滿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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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起來像是他在向妳求婚。」

    岑子黎和舒柏昀沒去那間她最喜歡的地中海餐廳用餐,她只好把餐廳預定的食物帶去給巫心寧享用。

    她們坐在巫心寧住處的沙發裡吃晚餐,舒柏昀吃了最喜歡的西西里島扁餅、普羅旺斯蔬菜和濃湯,以及用羊乳清酪和芝麻快炒的義大利餃子,還喝了龍舌蘭烈酒;而巫心寧看著她哀傷莫名、鬱鬱不樂的模樣,突然說出岑子黎其實是在向她求婚這樣的話。

    「不,他不是在向我求婚,他只是想找個人告訴他,娶我一點都不明智。」舒柏昀氣呼呼地反駁。

    「是妳拒絕他的,怎麼反而在生氣?」巫心寧完全不解。知道范廷樺隱瞞已婚身份時,都沒見她這麼怒氣沖沖。

    舒柏昀少見地發怒,是因為她覺得自尊心受傷。岑子黎剛才那些譏嘲的話語還深烙在她心底,她說給巫心寧聽,巫心寧聽完之後卻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真的說妳囉嗦又愛賣弄聰明?」

    舒柏昀斜睨她一眼,沒好氣地說:

    「妳可不可以不要笑,站在我的立場安慰我一下。」

    「我是很想安慰妳,不過,我也想提醒妳一下,妳噴了最喜歡的香水,又要帶他去妳最喜歡的餐廳,妳知道這表示什麼──」

    「我知道。」舒柏昀的表情充滿沮喪,誠實地說:「我無可救藥的愛上他了。」

    「妳知道就好。」巫心寧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看著她大口喝掉烈酒,卻遲遲不把酒杯放下,咬著玻璃杯緣,彷彿想把玻璃吞進去似的。

    「愛上他真的有這麼慘嗎?」巫心寧好奇地問。

    「難道妳都沒有違背意志愛上不該愛的人?」舒柏昀反問。

    「說的也是。這種經驗在我身上也經常發生。」巫心寧嘿嘿乾笑兩聲,喝著烈酒,完全沒有不好意思的表情。

    「最奇怪的是,他為什麼非娶我不可?完全沒有戀愛過程,彼此甚至不知道對方的興趣,更別提他的家族還站在反對的立場,妳不覺得他很荒謬嗎?」

    「或許我們的總裁先生忙到沒有時間談戀愛,或者他是行動派的,直接跳過細節先結婚再說。」

    「從現在這一刻起,他不再是我們的總裁先生。」舒柏昀糾正她的說法。

    「那他是什麼?」巫心寧看著她情緒激動的表情,笑著問:「路人甲嗎?」

    她仍然無法忘記岑子黎的眼神,那冰封在眼眸深處的流動情感。她仍然為他悸動,因而隱隱作痛。因為愛他超乎預期,卻又突如其來的失去,說什麼也無法輕易釋懷。

    「反正我失戀了。」舒柏昀忍住想哭的衝動。「所以我今晚有資格喝醉。」

    「喂,是妳甩掉他的。」巫心寧搶過她的酒杯,阻止她。

    「這妳就不懂了。他懷疑我接近他的目的,而他又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堅持不肯放手,他需要有人開他一槍點醒他,而我是最適合的人選。」

    「但妳明明已經愛上他。」巫心寧覺得是舒柏昀慣常的理智在礙事。

    「所以,我是自作自受。」

    舒柏昀眼神迷濛,宛若酒精讓她染上一層灰霧。

    她感到若有所失,心空蕩蕩,如在颶風中狂亂旋轉,流失了生命中不該輕易放手、卻不得不失去的愛。

    第七章

    藝術擁有治癒人心的力量,這個特點毋庸置疑。

    大部分的人瀏覽藝術品,很少去注意背後藝術家的心酸。畫出〈吶喊〉的孟克為精神崩潰所苦,曾接受電擊治療;畫出巴黎〈可堂巷〉的尤德裡羅曾嚴重酗酒,為戒酒所苦;紐西蘭著名女作家珍奈.法蘭姆年輕時曾精神崩潰自殺,被大學教授心理學的醫生送進精神療養院,在鎮定劑尚未發明的年代,醫生差一點對她施行「大腦前額葉切除」手術。

    人類的大腦前額葉是最新演化的部分,其他哺乳動物並沒有發展出這樣的構造;它的功能主要是在建立人生目標與計畫未來,切除腦前額葉的病患,雖然不再為生命感到痛苦瘋狂,卻會變成一個沒有未來感的人。

    失去人生目標等於切除一個人繼續生存下去的動力。變成無痛無感,彷彿喪失了的靈魂,當時對付這些飽受精神所苦、瀕臨瘋狂的病人,誤判為一種有效的診療方式。直到後來研究發現,被切除前額葉病人的死亡率很高,以及會產生喪失靈魂的副作用,這才取消了這種將痛苦直接切除的荒謬方式。

    痛苦和激情是生命不可缺的因子,它們不是促使你去創作藝術,就是吸引你去欣賞藝術。剩下的情緒,你要等時間流過撫平傷痛的縐褶,並且相信時間是一把神奇而有用的熨斗。

    初秋的午後,舒柏昀獨自坐在美術館的長椅上,凝視牆上的畫作,是台灣長期旅日的畫家梧清秋的畫作〈在公園的女人〉。

    他也有一個悲傷的故事。

    梧清秋老是畫和他戀愛中的女人,他的畫作剛好可以標明他的戀愛史。到達創作後期,他重複畫著同一個女人,可以說她是他的摯愛。

    傳說女人原來是畫商的情婦,她像在走高空鋼索般危險地生活在兩個男人之間,畫家、畫商和女人譜出一段複雜的三角戀情,最終的結局卻是畫家和女人因室內瓦斯外洩而雙雙死去;當時判斷是意外,也有一說是殉情。

    梧清秋雖有個富商父親,卻不獲支持,像許多畫家的際遇,生前默默無名,生活窮困潦倒,飽受酗酒過量、精神折磨所苦。聽說他曾經為了找雕刻的木頭,窮到去偷鐵路枕木,死後大部分的畫作歸畫商所有,畫商珍愛的不是畫,而是他畫中的女人。終其一生,畫商都不願意將那些畫作轉賣出去。

    第一次看梧清秋的畫展,是在日本京都。當時舒柏昀去參加醫學研討會,並同時探訪在加州唸書的日籍大學好友植村廉介,透過他的介紹才認識這名台灣的畫家。

    如今,畫作正在北美館展覽,為期一個月。聽說這次展覽結束後將會在信義0舉行拍賣會。原本堅決不賣的畫,在去年畫商因癌症去世,他的子女為了付龐大的遺產稅,決定將父親收藏已久的畫作拍賣。

    第一眼,舒柏昀立刻喜歡上牆上這幅〈在公園的女人〉。

    靜謐的光線下,女人在樹蔭盎然的秋季午後睡著了,她臉上留著一抹笑容,她的心開了一個視窗,三個掌管夢的神祇正在她心底上演一出奇幻的戲劇。

    舒柏昀第一眼就喜歡上梧清秋的畫,那是因為他認為是心在作夢,而非大腦。而奇妙的是,舒柏昀甚至覺得自己和畫中的女人長得有些相似。

    當初就連植村廉介也這麼認為,才會特別帶她去看畫展。

    從夏末到初秋,失落感無處藏匿,舒柏昀為遺憾和無奈所苦。岑子黎問她喜歡養狗還是養貓的那個夜晚,她說她不回答假設性的問題,因為她從小居無定所,隨時都有準備搬家的可能,完全沒有資格養寵物。

    「那麼,就當只是假設,說妳的喜好,而不管能不能成立。」他說。

    如果只是假設,而不談現實中能不能成立,假設她來自一個簡單平凡的家庭,她是否有勇氣愛到底、如豪賭般答應他的求婚?

    如果只是假設,他不是富商,他會懷疑她接近他的動機?他會卸下冷酷的面具,單純的愛她,毫無雜質、毫無條件,只是因為她是她嗎?

    假設要在能成立的可能性之下才有回答的意義。外婆心臟病發去世的那年夏天,舒柏昀就已弄懂了這個道理。

    初秋的午後,畫裡的公園樹梢的落葉似飄落到她身上,她是如此悲傷,輕易就被無力感所擊潰;她需要聽一個故事,例如這個畫家的生平,再去欣賞他的畫作,探究現實和藝術之間的對比,失落如溺斃在汪洋大海的她總能找到泅泳靠岸的生命力。

    生命的原貌就是如此。

    在畫作前停坐許久,舒柏昀在黃昏來臨前離開美術館。

    隔了一個小時,岑子黎走進美術館裡,坐在同一張長椅、同一幅畫作前,他非常沉默,帶著說不出的悲傷,凝視著畫裡坐在公園裡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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