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亦舒
「我又不是印刷機,一天怎麼寫一章。」
若人聳聳肩,開門離去。
小說還未寫成功,亭亭已經這樣有小說家的脾氣了。
離開亭亭家,若人玩到深夜。在泳池游畢水,即時回家換衣服,趕出去同朋友大吃一頓法國菜,再看電影,意猶未足,再泡咖啡館。
到了家,把午間攤開在床上的裙子撥開,倒頭大睡。
若人有她的哲學,三年內就要畢業,還余多少個暑假?不玩白不玩,踏出校門是起碼十年八年的奮鬥期,屆時酸甜苦辣夠你嘗的。
剛進入夢鄉,床頭電話響起來。
過很久很久,若人才掙扎著取過話筒。
那一頭是亭亭全然沒有睡意,興奮的說:「大綱與人物表已經出來了。」
若人唔唔呀呀,還未醒來。
「喂喂,你已經睡了?」
「呵欠。」
「真掃興,明天一早我來找你。」
「啊啊。」亭亭摔下電話,看,就是她好朋友,小中大學的同學,心腹姐妹,現在要她聽聽故事大綱,她都不感興趣。
第二天一早,亭亭便帶著筆記本子去找若人,把她自床上掀起來。
「哎呀,」若人看看鬧鐘,「才八點半,你瘋了,莫非是一夜未睡。」
「給你猜中了。」亭亭把筆記本子按在胸前,笑吟吟喜孜孜的說。
若人奇說:「你的樣子好像在戀愛。」
「口氣真大,你戀愛過嗎,你知道戀愛中人是什麼樣子?」
「真的,」若人起床漱口,「慚愧之至,連戀愛都沒談過的人,有什麼資格寫小說。」
「可以想像,他們都說,想像比實情好多了。」
若人坐在亭亭面前,「把你的幻想說來聽聽。」
「好,你仔細聽著。」
「說呀。」
「一個女孩子,在某年暑假,認識了她從外國回來的表哥──」
「我的天,陳腔濫調,不知多少人寫過,此刻坊間雜誌上的流行小說都不用這種題材了。」「別澆冷水好不好?」
「你應該寫與生活有關的題材。」
「像什麼?」
「像到東歐去旅行一次,以蘇聯的核子意外為背景,寫現今波蘭人民的心態。」
「去你的,這同我們有什麼關係。」
「你要關心世界,小說家眼光要遠大。」
亭亭奮力反抗,「腳邊的事還攪不清楚,還挑戰世界呢。」
若人問她:「你真打算寫這種小眉小眼的題材?」
「我喜歡。」
「寫吧。」若人一付事不關己。
亭亭幾乎有點恨她,「有日我成了名,要你好看。」
若人笑問:「女主角長得很美吧。」
「總之看上去不比你我差。」
「這是公式,女角標緻,男角瀟灑。」
「你想我寫什麼,一群乞丐?」
「狄更斯寫的『苦海孤雛』中就有一大群乞丐,不知寫得多好看。」
「若人,你再唱反調看我不揍你一頓,各人才華不同,你就讓我寫我所願寫的題材好不好。」
「好好好,形容你的男主角給我聽。」
「他學問深相貌好品味高──」
「對,長得似當莊遜,有博士文憑,腕上戴康斯丹頓薄白金錶,哈哈哈哈。」
亭亭拾起枕頭,一下摔過去。
「救命,救命。」若人跳起來逃命。
亭亭哈哈大笑。
鬧半晌,若人坐下來,感喟的說:「這樣的好時光,不知還剩多少。」
「還是有很多的,」亭亭安慰她,「友誼永固!」
「不,我指這樣的心境,無憂無慮,單顧吃喝玩樂。」
亭亭說:「說起吃,快拿水果出來招待我。」
「說真的,我不願長大。」
「我知道,你想成世放暑假。」
「說得不錯。」
「有了有了,」亭亭叫起來,「這篇小說,就叫『暑假過去了』,象徵主角終於要面對成人的責任。」
「唷,還挺有社會意識的嘛。」
亭亭白若人一眼。
當日下午,她坐在書房內,攤開紙,寫將起來。
身邊開著無線電,音樂悠揚,一邊放著大壺冰茶,每寫三數行,站起來,踱踱步,其味無窮,管它寫得好不好,單是一這份樂趣,已經價值連城,把它當作終身嗜好,既可消閒,又可娛人,不亦樂乎。
亭亭寫到女主角回家進房間換衣服,一疊聲問女傭:「新買的兩雙鞋呢,擱哪兒去了?」
回答她的不是家中的老傭人,是年輕男人低沉富魅力的嗓子:「你是卡洛琳吧。」
原來他是她表哥,自外國回來,借住他家,他們自十歲後沒見過面,小時候,他老作弄她。
亭亭沉吟:「卡洛琳,這名字太洋化,要換一個,也不能叫小寶小鳳,非得挖空心思好好的動腦筋。」
恰巧客廳中擺著一大把玫瑰花。
若人順口說:「叫玫瑰吧。」
亭亭皺皺鼻子,「不俗呀。」
「我喜歡,我是讀者不是。」
「好好好,謝謝你的意見。」
亭亭再埋頭寫,半晌又抬起頭來,「表哥呢,表哥叫什麼名字。」
「阿尊阿積。」
「不大好吧,我又不是寫蘇絲黃。」
「留空白,想到再填上去。」若人說:「再講,姓名有那麼重要?」
「當然,」亭亭放下筆,「中國文字是像形的,姓名可以把人的樣貌性格出身刻劃出來。」
「嘩,這麼厲害。」
亭亭又低下頭來寫,直到傍晚,她摸一摸發酸的脖子,寫完第一章。
「才三張紙?」若人問。
「見人挑擔不吃力。」
「拿來看看。」
亭亭遞給她。
若人十分鐘就看完。
「怎麼樣?」
「像足少女日記。」
「這是褒是貶?」
「你確是少女,有這種風格也是應該的。」
「還有呢?」
「故事剛開始,情節還不明朗。」
「你就差沒打呵欠。」
若人笑,「你們文人就愛這樣,為了平平無奇的作品,自以為金科玉律,巴不得讀者焚香沐浴跪著拜讀。」
亭亭抬起頭,「我可沒那麼想過,如果我以寫作為業,主旨是為讀者解悶。」
「娛樂?」
「是。」
「人家會說你胸無大志。「
「娛樂是很正經嚴肅的事,人人需要娛樂。」
「老學究不這麼想。」
「我不認識老學究。」亭亭笑,「管他們呢。」
若人點點頭。
一日寫千多字算是很好的成績,兩個少女放下正經事去逛公司。
走到玩具部,聽到一個女孩子叫人:「家明,家明。」
亭亭立刻轉過頭去,被叫的是個小男孩,才三四歲,可愛得不得了,圓圓的頭,圓圓的腿,正奔開去。
亭亭問:「嘉明,佳明,抑或是家明?」
到底這麼多年的老朋友了,若人立刻知道她想什麼,答道,「家明最好,最低調,最平凡,因此也顯得最特別。」
「那麼就叫家明好了。」
若人詫異:「你真是走步路都記得。」
「噯,不知恁地,廿四小時想情節。」
若人笑。
亭亭太過緊張,不過,態度應當認真。
表面看,這不過是一篇暑假習作,但若人有第六感,亭亭可能會從事寫作。
以後還會有第三篇第四篇要跟著來。
鄔先生在日後也許可以驕傲地同人說,他造就了一位作家。
若人不敢小覷亭亭,她實在十分投入。
一個人做不做得成一件事,是看得出來的,一個人有沒有決心毅力誠意去做一件事,也是看得出來的。
若人覺得亭亭這次會有成功希望。
亭亭天天寫,字數多寡不定,可是每日都有工作量,她也不大改動,「要改,不如從頭寫一篇」,許多字不會寫,到處打聽請教。
寫得比史諾比還痛苦。
花生漫畫中的小獵犬學寫小說,坐在打字機前,才寫了十個字,就說:「現在我知道李奧的心情如何了,李奧托爾斯泰當然。」
立刻開始自我膨脹。
他的小說開頭是這樣的:「那是一個黑沉沉風蕭蕭的晚上,一道閃電,一女孩尖叫,一扇門拍攏……」
聽上去蠻緊張的。
結果被編輯退稿,他受刺激僵住,好幾天睜大眼睛不能動。
若人把漫畫翻出遞給亭亭欣賞,亭亭笑得嗆咳,情同身受,直笑出眼淚來。
退稿。
退稿之前要投稿,投到什麼地方去?
勤力地寫了半個月,總算大功告成,立即趁新鮮熱辣,跑小書店去影印數份,真本留著珍藏,把副本讀了又讀,十分滿意。
第一個讀者是若人。
她笑說:「味道十足。」
亭亭緊張的問:「什麼味道?」
「流行味,你彷彿讀誰的作品著了魔,字裡行間都充滿那種調調,幸虧筆觸比他清新一點。」
亭亭揚起一條眉,「我並無抄襲。」
「是暗裡中了毒。」若人笑。
「真要注意一下。」亭亭懊惱。
「新手少不免向前輩借鏡,將來會樹立個人風格的。」
「你看好我?」
「不過要不停寫。」
「奇怪,你彷彿知道得很多。」「唏,報上老有專欄教人寫作,你沒看到嗎?」
「這篇小說行不行?」
「你拿去給鄔老師看,我怎麼知道。」
「假如他說悶,又如何?」
「你可以說他妒忌你的才華。」
「王若人!」
亭亭考慮很久,不敢把作品拿去給鄔先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