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璐笙
怎麼日子都過這麼久,他還是不習慣與她對視的感覺?
「睡不著?」
他捂著一張紅透的臉,微微點頭。
瞅著他,袁芷漪那雙眼似是看透什麼,卻不說一句,她昂首望月,雙手似在撫弄擱在衣裙上白軟軟的東西。
她不說話,夜晚微涼的溫度似乎變得更冷了。
項丹青呆坐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搔著發、低頭垂視,那無措的目光飄呀飄地,飄到她裙上擱著的白軟毛球,驟然一亮。「它怎麼會在這裡?」
方纔還在想她腿上白白軟軟像顆饅頭的是什麼東西,原來是那只喜歡偎在大虎身旁的白兔。
循著他的目光低下頭,袁芷漪按著白兔的掌心,又輕柔地撫摸起來。
「它偶爾也會窩在我懷裡睡。」似是聽見有人談論自己,白兔頓時在她裙上翻動,更往她透著溫暖的腹部貼近。「我救過它,對它而言,我就像個再生父母。」
「救?」項丹青略挑眉。
袁芷漪朝前努努下巴,要他看看那群睡得很熟的野獸。
「不止這隻兔子,這裡的每一隻獸都曾被我救過。」
「所以袁姑娘就順便收養它們了?」
「是它們自己認路回來的。」淡眸溜轉,她與他相視,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又開口。「在我放它們回山裡後幾年,一隻隻地回到杏林裡。」
起初,只是一兩隻狸或貂什麼的,接著三隻、四隻、五隻……她每次採完藥回到杏林裡,總是能發現屋前空地又多出幾隻獸,就坐在杏林小道前等她回來。
這片寂靜的林子裡聚滿了獸,不再只有她一人,雖然獸們不會說話,但是聽著它們咆吟,驅走了這片杏林的寂靜。
他們像一家子共生在這片林中,習慣彼此。
項丹青輕喔了聲,待他轉過臉也望向夜空時,唇角扯出一抹緬懷笑意。
「怎麼了?」她問,不解他為何露出這般笑容。
他笑著,食指摳著頰膚。「也沒什麼,只是看著袁姑娘,莫名就想起我娘。」
「……我長得像有個十七歲兒子的賢妻良母?」
「不不不,不是這麼說。」項丹青連忙搖手澄清,袁芷漪瞪來的視線戳得他渾身不舒服。「只是單純的感覺罷了。」
那種感覺,是只有他幼時與娘親相依相偎才會感受到。
他的爹親是名武將,常趕赴沙場而不在家,被留在家裡等候的他與娘親,就是這種感覺。
明明爹親還沒戰死沙場,然而在家中等待的娘親,卻總是帶著隨時可承受丈夫死訊的堅強面容,呵護他、教導他,期望他有天也能接任爹親職責,成為干城之器……
他的手摸著空空如也的頸項。
「你娘親是個怎樣的人?」
淡淡嗓音,喚醒深陷過去記憶的他。
項丹青猛地醒神,恍惚的雙眼聚了焦,這才發現自己不是坐在西京的家裡,而頸子上該掛著的虎兒香包早已不見蹤跡。
擱在頸前的手掌不覺收攏五指,他凝視著前方,徐聲呢喃:「娘親雖是女子,卻忠烈非常。」
「如何忠烈?」袁芷漪眨著眼,像是從未嘗試如此親情般的充滿好奇心。
努著嘴,項丹青想個好比喻,待他想出頭緒,隨即咧唇道:「若是我娘親為外族女子,便會披甲上陣與自己的丈夫共赴沙場。」
他一身武藝雖多半是自家傳武笈裡學習而來,不過娘親也略通武事,從他六歲那年握著細竹竿練劍法、槍法,都是娘親在旁盯著。
「是嗎?」瞅著他那張燦顏,袁芷漪仍有不解。「你娘親好奇怪。」
聞言,項丹青愕然看向她。
「難道她都沒想過,若是不小心戰死沙場,那被留下的人該怎麼辦?」
一句話,如雷般響在耳際。
像是海裡最深沉地方所沉澱的沙,在一陣狂猛大浪襲來後翻攪,讓這些沉沙重新見到陽光。
腦海裡,不斷回憶起五歲那年模糊的光景。
他與娘親站在家門前,緊握彼此的手,目送著那抹毫不猶豫離去的身影。
這個人,自他腳下延伸出一道好長好長的黑影,他的肩膀寬闊、身形高大,像是可以撐起天般的偉岸,然而這身影撐起的天從來不只是容納他們的家,而是整片天下。
這離去的男人,是他的爹。
丹青,將來你要和爹一樣。
他從以前就想問爹親一句話。
爹,在戰場上,你是否曾想起在家裡苦苦等待你回來的娘親?
離去的如此毅然決然,彷彿天地太過廣闊,而家園、娘親,只變成你心中那片天地的微塵。
爹,戰場上驍勇的你,可曾想起我們……
月光皎潔,如流水般在移動。
袁芷漪說完那句話後,他們便保持沉默,任時光慢慢地走,天上月娘的位置又向西方棲息處前進幾分。
盤腿而坐,逕自沉思著這早已遺忘許久的問題的項丹青,在一陣風吹來時,他才感到夜晚的春風是如何讓人發寒——
一股溫暖熱意,輕輕壓在肩膀上。
項丹青愣愣地感受這微溫,轉頭瞧去,這才發現有顆頭顱就枕在他肩膀上,一動也不動。
他先是伸出食指戳戳這顆圓顱,見袁芷漪沒有動靜,向來就害怕她過於親近的項丹青這會兒終於露出慌色。「袁姑娘?袁姑娘?」
不敢太過使勁,可他食指戳了半天卻喚不醒身旁的人,他略略俯首探視那張低垂容顏,這一瞧,差點暈過去。
怎麼靠著他的肩膀睡著了呀!
「袁姑娘,別在這裡睡,會著涼的……」手臂繞過她的肩,他輕輕搖動,一面喚著,一面困窘的回頭看著與小木屋相連的矮房。
矮房原本是柴房,可自從他來到杏林後,她便把床讓給他,自己則是將柴房清理乾淨,暫做她的休憩處。
雖說矮房離他們倆不遠,可若是要把她弄進屋裡睡,勢必得將她抱起。
「唔嗯……」
袁芷漪發出微吟,讓項丹青窘迫的臉色漲紅,趕緊將臉撇到一旁不敢瞧她。
光是聽到她呻吟他就害怕,更何況是抱她?
可是讓她這樣靠著睡也不是辦法……
涼風吹著他熱燙的頰膚,似也吹去心底些許慌亂,項丹青緩慢地將臉轉回,覷著倚著他肩睡的人兒。
他從來沒讓人這麼靠著自己的臂膀過,這種感受無法完整說清楚。
該怎麼說呢……
有些緊張,有些心慌,但還有些溫暖與心安。
發顫的手臂緩緩伸出,俏悄地將她往懷裡更帶進些,項丹青也挪動位置,讓她靠著自己的胸枕個舒服。
她睡著了,所以他可以大大方方地看著這張從未看個仔細的嬌容。
像是夜裡沉眠的杏花,她將綻放在艷陽下的花瓣收攏獨留淡淡餘香,那睡容極其恬靜也嬌弱,唯有在這一刻,她才擁有十六歲姑娘的純真。
風吹亂了她覆額的發,他伸出長指為她攏整凌亂,讓銀光照在那渾圓平滑的額上。
他凝視著,癡癡地凝視著。
直到再度起風,花又落下不知多少朵時,他以長指略抬起那小巧下顎,朝這張他向來不敢正視太久的容顏俯下頭。
月色下,幾朵隨風纏綿的杏花落地,卻遮掩不住地上那兩道緊靠一塊的黑影,它們親近的部分。
杏林裡的夜風,帶著甜甜杏香味還有醉意。
讓花瓣醉得自枝頭蕩落,讓夜色醉得更朦朧……
讓人醉得,有更多情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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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他真的變成禽獸了。
同樣一張剛毅不凡的臉,那佈滿的潮紅已不是常人的程度,像是給針一扎,立刻會有血噴出來的誇張漲紅。
袁芷漪外出採藥,項丹青奉命留守木屋看管這群獸,此刻的他就窩在獸群裡,懷裡抱著那只愛找人撒嬌的白兔。
他支肘撐著下巴呆望杏林小道,心裡有滿滿的、難以啟齒的羞窘。
他吻了袁姑娘。
他竟然吻了袁姑娘……
如此回想著,薄唇似有自我意識地開始回憶昨晚的柔軟接觸,重溫舊夢的項丹青不自覺露出呵呵傻笑,可下一瞬間,他又斂住笑意,隨即出拳朝胸口一陣猛打,克制住愈來愈大聲的心跳。
項丹青,才說你變成個禽獸,你還真的禽獸地回味起來了引不准胡思亂想,不准起遐思,人家袁姑娘神聖得跟一尊仙佛似的,所謂神仙就是要放在心裡供著、擺在眼前拜的,你對個神仙想這檔事不怕天打雷劈嗎?
卜通的心跳聲在幾回重捶下終於回復正常,項丹青捂著心口劇烈喘息,彷彿受到良心譴責般的痛苦。
雖說今天一早他醒來時是靠著獅子睡,而昨晚窩在他懷裡沉沉睡去的袁芷漪,如往常般交代幾句便出林採藥,然而她的模樣愈是平常,愈是讓人不安呀。
項丹青苦悶地搔著發。
早已自他懷中跳下的白兔睜著圓亮紅眼瞅著他,像是有所不解地蹦蹦跳跳地靠近他些許,伸出右前爪,刮弄他的腳踝。
感到腳邊搔弄,項丹青愣了愣,隨即低頭瞧去,便見白兔正凝視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