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璐笙
下雨了。
他抬頭仰望穹蒼,沒有自天空飛濺而下的水花,打在他臉上的,是自身旁婦人眼眶裡落下的淚水。
丹青,將來你要和爹一樣,懂嗎?
很沉痛的期待……
肩上壓著的擔子愈來愈重,像是要嵌進血肉當中。
像爹一樣。
但即使代價是再也回不來,如此也無所謂嗎?
好痛,肩上的擔子壓得他好痛,女人的淚水燙得他的臉頰好痛。
他不懂,可縱使無法釐清這道理,他還是得扛起這份重擔。
為自己、為娘,也為了爹遺留給他的期許。
即使代價是再也回不來……
破舊木屋裡浮動暗香,自屋頂漏出的束束金芒,隱約可見空氣中浮動的微塵。
其中一束光芒,就照在床鋪熟睡的身影上,那光如水映在刀刻般深邃的五官上,忽而,屋外有鳥兒掠過光束,黑色剪影迅速地撫過沉眠的雙眼。
這似是最自然的呼喚,床上沉睡的項丹青在鳥兒無心驚擾下,緩緩睜開眼睛。
他眼裡盛著滿滿的疲憊,大夢初醒,且腦袋疼得緊,他花了段時間沉澱那飛掠光影,試圖釐清渾沌思緒。
他作了個夢。
一個讓他不想面對自己,卻又不得不面對的真實……
躺在這張簡陋床鋪上,傷處傳來的疼痛感也漸漸鮮明,上頭屋頂坑坑洞洞的,屋外日光直刺入眼底,項丹青蹙緊眉頭,小心翼翼地翻過身,避開那束光線——
「呃?」
……是他眼睛花了?
項丹青傻愣愣地凝視前方,覺得在一瞬間,他體內有東西被抽乾了,才剛整理好的腦袋又恢復一片空白。
床邊沒人,倒是有隻獅子一瞬也不瞬地與他對望,金色瞳孔閃爍著利芒,他的目光再朝下方看去,還有只猛虎在替他守床。
眼見這兩頭猛獸,項丹青並沒有即刻嚇暈,他只是呆愣片刻,而後深深地吸口氣,氣沉丹田……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藍天白雲下,杏林裡爆出雄厚嗓音,震得幾隻偶然經過的飛鳥歪了歪羽翅,看來這人內功練得還不錯。
木屋裡陸續傳出一人及猛獸的咆哮聲,項丹青喊救命歸救命,身為練家子對於生命受到威脅的敏感,使得他不顧一切地與眼前這只猛獅抵抗。
片刻過後,他的腰上橫臥隻老虎,眼前則有頭獅子正朝他咧開血盆大口,項丹青一緊張,奮力扳起右肩—
喀啦!
肩骨易位聲十分響亮,他痛得瞠大雙目,隨即抓著傷肩趴臥在床上。
有沒有搞錯?他們項家男子代代以來皆是轟轟烈烈的戰死沙場,為何獨獨他這麼歹命,沒死在突厥人手下,卻反被這兩隻凶獸當作大餐果腹。
他若這麼死了,到了黃泉見到列祖列宗恐怕又要死第二回……
「別這樣壓著他。」
一道柔嗓倏地響起,項丹青循聲望去,就見屋門敞開,屋外日光如金粉般散了室內一地,風兒拂進濃濃杏香,有抹背著竹簍子的纖瘦身影佇立在門口。
那是名嬌小的姑娘,身著藏青色衣裝,神情疏漠卻透著一股靈氣。
項丹青怔然凝視著,見姑娘淡眸朝自己掃來,他心臟卜通一跳,氣頓時少抽了口。
四目相對的剎那,怎麼好像心裡有部分被攝走似的……
「你傷得太重不宜妄動,是我吩咐它們守著你。」
姑娘伸指朝前一勾,兩頭猛獸便聽話的離開床邊,它們緩步來到姑娘身旁,在她腿邊蹭弄著。
瞅著姑娘腿邊的兩隻猛獸,它們聽話的模樣像是尋常家寵,完全顛覆了他印象裡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兇猛,讓項丹青看得有些意外。
那姑娘步履款款地來到他面前,落坐床沿,伸手將他扶起。「哪裡痛?」
「右肩……嘶!」右臂才讓她稍稍抬動,難忍的刺痛再度襲遍他全身。
按著他右肩上突出的骨頭,姑娘眸底似有精光掠過,她謹慎地抬動他的右臂。
「等等等等等……很痛,很痛……」
姑娘揉撫著他的右肩,一雙杏眼朝窗外望去,驀地,她挑高一眉,像是發現什麼似的輕聲訝喊:「啊。」
看啥?有什麼東西嗎?
項丹青跟著好奇地扭頭望去,也想看看她是瞧見什麼東西——
喀啦!
熟悉的劇痛再度蔓延整只右臂,項丹青瞠大雙目,還來不及慘叫,那姑娘就已拉直他的手臂再狠狠扳動,骨聲乍響,他痛得整張臉轉成青綠。
「如何,這樣是不是比較不痛?」她輕鬆自若地拍拍他的肩,好似剛才那個扳他手骨的人跟她沒有關係。
比較不痛?這樣扭回來又扭回去有什麼差呀?
眼裡閃著兩泡淚光,項丹青頓時有種純情遭人愚弄的憤慨,這姑娘神聖外貌下的惡性,讓他方才心房顫動的微妙滋味瞬間消失。
渾然不覺某人戒慎的望著自己,姑娘逕自伸手到他前襟。「你叫什麼名字?」
「項……項丹青……姑娘!」沒事脫他衣服做什麼?
見他兩手擋在胸前,姑娘平靜無波的眸底頓現寒光,一股寒勁如蛇自他背脊直竄而上,他感到莫名恐懼,立刻放下擋在胸前的兩手。
「名字怎麼寫?」待他雙手撒開,姑娘纖細五指撫上他胸前,冰涼指觸滑過皮膚,讓項丹青有些不自在地縮了縮肩。
「項羽的項,丹冊的丹,青史的青……」
她略挑眉,招來猛虎,纖指朝屋角長几比去,猛虎立刻奔向長几,用嘴叼著一隻竹籃,送到她手邊。
「你父母對你期望挺高的。」她俯首自竹籃裡翻出藥盒及布巾等物,卻沒發現此話出口之際,身前的男人怔愕地凝視著她。「多大歲數?」
「十七。」
「我十六。」她將藥盒盒蓋轉開,以指尖挖出藥塗在他右肩上。「家住哪?做什麼的?親人幾位?」
「西京,羽林衛執戟,父母雙亡。」他怕她,所以乖乖的有問必答。
「答得不錯,看來腦子沒摔壞。」將藥膏抹勻,姑娘又取出布巾及剪子,似要為他包紮傷口。「我住在這裡十六年,第一次救人……你運氣好,那條溪位置隱密,尋常百姓不會到那裡,恰巧我到那裡採藥,便順手把你帶回來了。」
那條溪……腦中隱隱刺痛,許多血腥光影在項丹青腦海中急縱而逝,
對了,他想起來了。
他傷重摔下谷底,流了很多血,溪水很冰,他本以為自己死定了,卻沒想到……
項丹青覷視著她小手靈巧的在他肩上與腋窩間穿梭,將布巾綁緊。
雖然不知道自己待在這地方多久了,然而,時間隔得再久也無法抹滅他在那場殺戮裡見識到多麼血腥的場面。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刀是刺穿某個突厥人的脖子,那喉嚨裡咕嚕血聲至今仍記憶猶新,第二刀則是斷了他人手掌,第三刀是砍斷手臂。
血戰中,他看見同僚被砍斷頭顱,他憤而衝進敵陣,一群突厥人用長矛刺向他,他及時閃躲開來,反手卸下那十幾八支的長矛,右臂夾著長矛往前衝刺,數名突厥兵便被刺死在這些長矛下。
然後,眼前一片紅,他陷入敵陣,數不清自己殺了多少人,他只是逢人就砍,亟欲殺出條血路,直到有人持刀朝他頸子砍來,他僥倖避開,但是有個東西……
藏青色的、小小的,繫著紅繩,還有只小虎……
覷視著空蕩蕩的胸前,項丹青無神的眸子倏地瞪大,出掌攫住她,姑娘昂首,那雙眼看人的神態極其淡然,與他此刻的倉皇大相逕庭。
「香包!」他驚呼,見她仍是沒什麼反應,他急著又道:「姑娘,你救起我時有沒看見?它、它就握在我掌心裡,我很清楚的,我一直緊緊握——」
「你掐疼我了。」姑娘開口打斷他的話,目光直視著他那只抓著自己的虎掌。
項丹青一怔,趕緊放開手,凝視她那細白手腕上被他掐出的五指紅痕,心生愧疚。
姑娘不說話,僅是扇動長睫,一手撫弄被掐紅的手腕,望著他的眼絲毫不見怒意,聲音淡若清流。「很重要的東西?」
瞅著她清澈雙眸,那絕塵脫俗卻莫名的令他難以啟口。
項丹青猶豫片刻,最後,他還是緩緩搖首。「不,沒什麼,沒事……」
那姑娘覷他片刻,隨即收拾好藥品放進竹籃並交給猛虎,自己則起身離開領著獸們出屋。
「姑娘!」
行至門口的姑娘回頭,見項丹青怔怔盯著她,依舊是有口難言的模樣,她站在原地,極有耐心的等他開口。
「我……謝謝你的救命之恩……」
「不謝。」
她直截了當的回應頓時讓他無話可說,只能傻愣在那裡,不知該說什麼好。
杵在門口片刻,那姑娘忽然又道:「我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
聽她自動提起姓名,項丹青微微忡怔地瞅著她。
「我姓袁,名芷漪,白芷的芷,漣漪的漪。」
金色的光芒染了她一身,項丹青有些恍惚,誤以為那金光並非是日照,而是她與生俱來、讓人無法忽視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