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艾蜜莉
他自責地垂下臉,如果他體貼一點,送她回家拿樂譜,而不是讓她自己一個人搭乘計程車,或許就不會趕上那場連環車禍了。
他從口袋裡掏出她的婚戒,拭去上面的血漬,透出小小的一顆星鑽,眼眶又是一陣濕潤,心難受地揪緊著。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早已經愛上了溫語涵。
她是他賴以生存的氧氣,無色無味,卻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東西。
她陪伴他走過純真的童年、浮躁的青春期,分享著生命裡每一個值得慶祝的階段。
他恍惚地記起,他曾寄給她一張台灣飛往美國的機票,強迫她到紐約去參加他的畢業典禮。他們一起漫步在中央公園,參觀過自由女神像,還在午夜時分,一起乘坐著帝國大廈裡的快速電梯,登上觀望台,凝望著滿天的緊星和城市的燈火。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他早就愛上了她,會忽略內心抽長的情芽,是因為他太習慣她的存在,習慣得把一切視為理所當然。
所以,當他被迫要結婚時,腦海裡才會馬上就浮現她巧笑倩兮的臉龐,不做他想。
驀地,一股恐懼爬上他的心頭,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不能失去她。
他愛她!
這感情察覺得太晚,卻來得猛烈,洶湧的情潮伴隨著悔意,一波波地將他淹沒。
他握著小小的婚戒,發現他該給的幸福都沒給,竟虧欠她這麼多……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安至雍忐忑不安地在手術室前來回踱步,掛心著她的病情。
終於,手術室的大門滑開,他見到穿著綠色手術袍的主治醫生跨出來,立即迎上前,追問道:「醫生,溫語涵的情況怎麼樣?」
「手術進行得很順利,腦震盪的部分沒有大礙,而左側的耳朵已經做了聽小骨重建和鼓膜成型術。不過有一點你們要有心理準備,因為車禍的衝撞傷到她的聽神經,未來她的左耳將會喪失聽力。」
喪失聽力?!
安至雍激動地握住醫生的手臂,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聽見的。「你說喪失聽力是什麼意思?」
「也就是說,未來她耳朵的傷口復員之後,左耳也沒辦法恢復正常的聽力。」醫生解下口罩,詳細地解說。
「不是已經動了手術嗎?為什麼她還會喪失聽力呢?」
「我們做鼓膜成型術主要是減少病患的耳痛和耳鳴方面的困擾,至於聽神經受損,影響聽力這方面,實在沒有辦法補救。因為聽神經是十二對腦神經中的第八對,屬於中樞神經系統,中樞神經系統受傷是不可逆性,所以一日一受傷了,是無法恢復的。」醫生解釋道。
霎時,安至雍臉色晦澀得猶如置身在地獄裡,深深的疚恨與悔痛盈滿他的胸臆。
「病人現在在恢復室內休息,等會兒護士會送她去病房。」醫生說完便轉身離開。
安至雍僵在原地,萬般痛苦地凝視著放在長椅上、沾著血漬的樂譜,不曉得該怎麼面對語涵。
一個配樂師最重要的就是敏銳的聽覺,而他的失誤竟害她失去了一半的聽覺。
如果他再體貼一點,她就不會捲進這場車禍中,遺憾也不會發生。
然而,再多的如果,也不能讓時間倒轉,阻止這場悲劇的發生……
第七章
單人病房內,白色漆牆旁的方櫃上擺著一束香檳玫瑰。溫語涵穿著淡藍色的衣袍躺在病床上,額頭上纏繞著一層白色的繃帶,細瘦的手腕上打著點滴。
安至雍將買來的果汁放在桌子上,輕輕地拉開窗簾讓陽光透進來,轉過身,看著躺在病床上的溫語涵。
她睜開浮腫的眼睛,瞅著他。
「陽光會不會太刺眼?」安至雍體貼地問。
她搖搖頭,傷口不小心碰觸到枕頭,令她蹙緊眉頭,張開乾澀的唇說:「不會。」
他傾身替她調好枕頭的高度,避免再碰到傷口。「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有。」語涵看著他的臉,頗不習慣他突來的體貼。
從發生車禍至今,她只知道自己受傷被送入醫院,而後進入開刀房動手術,但是對於真正受傷的部分還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麻藥退後,疼痛與昏睡就不斷地重複佔滿她的記憶。
每次,她在床上因疼痛而抽泣時,就會看見他急忙地喚來醫生和護士,替她打止痛劑。
等情況較穩定之後,她卻一直處於暈眩的狀態,就算躺在床上,也覺得天旋地轉,好令人難受。
偶爾,她會瞧見他抿唇不語,用著哀傷、憐憫的眼神靜靜地望著她。
認識安至雍這麼多年,她從來沒見過他那種表情,彷彿背負著巨大的沉痛與悔恨般,那樣的他令她覺得好陌生,充滿距離感。
「我拿果汁給你喝好嗎?」
「好。」
他拉了把椅子坐在她的身邊,將買來的新鮮果汁插上吸管,遞到她唇畔,她要伸手捧住果汁時,他卻搖了搖頭。
「我幫你拿著。」
她喝了幾口後,將嘴巴移開。
他主動抽起濕紙巾,輕輕拭著她的唇。
「頭還暈不暈?」
「一點點。」她撫著額頭上的繃帶,發現左耳纏得厚厚的,拿起桌上的鏡子照了一下。
「有什麼不舒服要說出來。」他叮嚀道。
「哇!我的臉怎麼腫這麼大一個包,好像一個大包子綁在耳朵上,好蠢喔!」她故作幽默地說道,想要緩和一下病房內沉悶的氣氛。
「動作不要太大,小心扯到耳朵上的傷口。」安至雍細心地叮嚀道。
「我受傷的不是頭部嗎?」她還以為自己是頭部受傷,才會一直處於頭暈的狀態。
「……你的左耳受傷,醫生替你進行過手術,因為耳朵還塞著棉花和繃帶保護傷口,才會包紮成那麼大。」他墨黑的瞳眸掠過一絲痛楚,輕聲說道。
「什麼時候才可以拆下來?我頭好癢,好想洗頭髮。」
「要過幾天才能拆下來,你再忍耐一下。」
「原來裡面塞著棉花,難怪我一直聽不太清楚,老覺得整個耳朵轟轟的響……」她噘起紅唇,抱怨著。
他的心難受地揪住,靜睇著她純真的臉龐,猶豫著該怎麼開口跟她說。
她若知道自己的左耳再也聽下見聲音,會怎麼樣呢?朝著他大哭大鬧、拳打腳踢,還是會數落他下夠體貼呢?
他明白敏銳的聽覺對一個玩音樂的人而言很重要,如果可以,他多希望能代她承受這一切。
失去聽力,簡直是在她的音樂路上宣判了無期徒刑。
他拿起溫熱的毛巾,擦拭著她纖細的手腕。
「你突然變得這麼體貼,我毫不習慣喔……」她怯怯地笑著。
「我是你的老公,不對你體貼一點,怕你向我爸告狀。」他嘴角微乎其微地牽起一抹笑,淡淡地說。
「也對。那我要趁著生病的時候,好好地奴役你、使喚你、折磨你!」她故作輕鬆地說。覷著他好看的側臉,眼前的他令她感覺好遙遠、好陌生,不是她記憶裡的安至雍。
他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好像正隱忍著巨大的悲傷似的。
但,他究竟在難過什麼呢?
他的溫柔為什麼會令她感到心酸?
「那就懲罰我當你一輩子的奴隸。」他勉強地擠出一抹笑容。
「好啊!」她點點頭。「對了,我的結婚戒指呢?怎麼不見了?該不會發生車禍時弄不見了吧?」
「我替你收起來了。」
「還給我,那是我奴役你的信物。」她攤開手掌,向他索討。
他從口袋裡掏出戒指,執起她的手,凝視著她,說:「語涵,這陣子我仔細反省過了,發現我以前對你好壞,老愛捉弄你。」
她立刻附和地點頭,數落道:「對啊!你真的對我挺霸道的!」
「所以,就罰我當一輩子的妻奴,好好地補償你,好不好?」他緩緩地將戒指套進她的手指裡,傾身親吻著她的臉頰,說:「你已經接受我的戒指了,一輩子都不可以反悔喔!」
這次,他是真心想當她理想中的丈夫,當她一生的依靠,替她擋去風雨與危險。
「嗯。」她淡笑著,佯裝若無其事地點頭,事實上,他的溫柔、他的話已開始令她生疑。
他坐在床沿,握著她的手,靜靜睇著她單純的臉,許久後,終於鼓起勇氣道:「關於你的病……醫生說,你因為受到撞擊,導致左耳受傷,影響到聽神經,所以……未來你的左耳會聽不見聲音……」
果然是有事啊……她緩緩地垂下眼睛,盯著被他緊握住的手,透過交握的手心,她彷彿可以感覺到他內心的不安和歉意。
他們認識太多年,她太熟悉他了。
她明白他的自責,即使他什麼都沒有說出口。
他的溫柔來自於他的歉意……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淡淡地問道:「永遠都沒有辦法恢復聽力嗎?」
「……應該是沒有辦法。但是如果有需要,醫生說可以戴助聽器改善聽力。」他苦澀地說出口。就算戴了助聽器,也彌補不了她殘缺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