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蘭京
「我只是……需要時間好好想想。」
舅舅話已說盡,徒然歎息。他不知道向來乖巧的迪琪到底出了什麼事,只知道她確實不對勁。起先他還以為是宇丞那孩子想太多了,現在才發覺,他的掛慮不無道理。
「迪琪,舅舅希望妳幸福。」
她怔怔抬眼,不明白這突來的語重心長。
「我和妳舅媽最大的遺憾,就是生不出自己的孩子。我們從小把妳抱到大,把妳看作是自己的女兒一樣,最希望的就是能看到妳幸福。」
她知道,她的心也很親舅舅和舅媽,更甚自己的父母。
「宇丞會給妳幸福的。」
好歹他是長輩們嚴嚴把關、細細考查後,在各方面都大為滿意的好對象。
舅舅這句話,弦外之音精準地扎進她心裡——
宇丞之外的對象,並不能保證她的幸福。
驀地,桌上精緻的清淡菜色,她幾乎難以下嚥。
她知道,舅舅隱約猜出她和宇丞之間,可能還有別人的存在。這個不知名的存在,雖然還未出現在眼前,但已經對大家極力營造的穩定狀態帶來威脅。
舅舅不過問,這個對象是誰、和她的關係有多深。舅舅只淡淡地劃下底限:玩玩無妨,但不能涉及婚姻。
她不明白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家對她和宇丞的事都這麼篤定了,比她本人還清楚他們勢必步入禮堂。已經決定好的前途:決定好的事業、決定好的婚姻,壓縮著她的格局,令她窒息。
奇怪,難道她從小就一直是這樣活過來的嗎?那為什麼以往都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現在卻無法適應?
她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所有的亂局都已結束,該是回到常軌的時候。她不要再有任何的變化、不要再冒任何險、或再有任何的飄泊、或再去面對任何緊張與衝突。
「舅,我是想早點定下來……」
問題是,跟誰?
第六章
王子公主的浪漫喜訊,在政府貪腐政策草率政黨擺爛的新聞版面上,增添一些美麗色彩,點綴慘不忍睹的金融衰敗。
「二次世界大戰後的菲律賓,其實曾是東南亞一帶最卓越的國家吔。」表弟一面出牌一面哈啦。「航太科技還曾一度領先全亞洲,結果幾十年之間,迅速淪落到以外銷菲傭為大宗。政客貪腐的威力,真是贊到斃了。」
「你這些話只准在家裡說,出了大門嘴巴最好小心點。」小表妹豪氣撂牌。
「我又沒幹嘛,只是擔心自己將來可能會淪為台傭,廉價外銷。」既然如此,何必浪費心力去讀研究所?幫傭打雜要的是勞力,又不是學歷。「姊,妳覺得咧?」
迪琪一如往常,和表弟表妹們窩在一塊玩IN……這是她住進姨媽家的兩三年來,平凡的日常生活。各房表弟表妹們都住得近,三不五時就湊在一起,講大人的壞話,聊自己的八卦。
「姊妳別理他。」另一名表弟賊賊吐槽。「他是這學期被雙二一了才抱怨這個抱怨那個的。」
「被雙二一了?」她錯愕。表弟的功課怎會爛到被當掉二分之一的學分,慘遭退學?「那現在怎麼辦?」
「等兵單囉。」去盡每位成年青年服兵役的無聊義務。「現在沒有大學可念,作為掩護,只能乖乖當兵去也。」
「媽她氣壞了。」大表妹細聲感慨。「一面氣又一面急,到處關說找人幫忙,搞得焦頭爛額,回到家卻總看到他懶懶躺著打電動。」
迪琪也不叨念表弟什麼,他的處境已經夠難堪了。她所能做的也只是陪這些表弟表妹們打發時間,抒發情緒。
「我之前有勸他趕快重新準備轉學考,他居然還跟我說他沒那個心情。」小表妹發飄。「我們這些周圍的人全在替他著急,他卻涼得很,什麼都不起勁。」
「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吧。」迪琪專注研究著手中牌卡,看得很淡。「趁這個機會慢下腳步,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前途也不錯啊,不需要急。」
表弟突然丟牌,故作脆弱地擁住嬌小的迪琪嗚嗚嗚。
「姊,除了妳以外,我不要娶別人!」
「姊已經是別人的了!」
眾牌友怪叫,紛紛拿牌K他。這傢伙每次快輸牌的時候,就會藉機搞怪,好重新再來。
平凡的小玩笑,卻讓迪琪悚然一驚。
不知為何,已確定的婚事並未給她帶來任何安定感,反倒更加不安,常常忐忑困惑於自己是不是又作錯了決定。這次她沒有再冒任何風險了啊,也沒有任何意外之舉,全按著大家所預期的平穩前途前進。
是不是要把婚期再拉近一點?可是會不會看起來太急了?
「大小姐,有客人找。」
大家正七嘴八舌地吃喝吵鬧著,沒人搭理,只有迪琪獨自起身應門。「誰?」
「一個姓順的先生,來送禮的。」自從大小姐喜事宣佈後,巴結籠絡的賀禮就從沒斷過。
迪琪狐疑。她不認識什麼姓順的,會是爸媽的朋友嗎?
「呂小姐,恭喜。」
「謝謝。」
姓順的男子西裝筆挺地佇立玄關,無意進門造訪,很客氣地漾著令人舒服的笑容。
「這是給妳的賀禮。」他將平躺的長扁禮盒雙手奉遞給她。「算是我和潔兒的一點心意。」
她差點失手,將整盒重禮摔落到地上。但他似乎早有此預料,遞交禮盒後並沒有立刻收手,就等在那裡。
這個人……就是跟潔兒偷溜去西西里島度假的男友?
「呂小姐什麼時候要先訂婚?」
「我們不打算另外再定日期,就在結婚當天舉行。早上訂婚,下午結婚,晚上喜宴。」
「真有效率,可以省去不少麻煩,不過長輩們應該會有些反彈吧。」
這倒是。終身大事,場面當然是愈隆重愈好,過程愈多愈熱鬧,才有辦喜事的感覺。哪有這樣匆匆趕場、草草了結的,又不是肚裡已有了什麼需要趕著奉子成婚。
不過大人說大人的,她不想作秀,宇丞也贊同,跟她同一陣線,做她的擋箭牌,大家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但她不太想跟這個人談太多。
「謝謝你和潔兒的祝福,也歡迎你們來參加喜宴。」如果沒事了,就請……
「在我走之前,妳是不是有東西要先交給我?」
她不解,直望他依舊和煦的優雅笑容。
「就是潔兒托妳帶給我的訂製手工西服。」
原來那套西裝是要給他的!
「順先生,關於這件事……」她慌得結結巴巴,想比手畫腳卻又受限於還捧著的賀禮。「我回國後一直想跟潔兒聯絡,說明這件事,可是一直找不到她人……」
「或許她就是不想讓妳找到,特別是當她發現自己被最信賴的好朋友出賣時。」
為什麼要這樣講?「我出賣潔兒?」
「潔兒一直很擔心妳在米蘭的安危,拚命拜託人幫妳的忙、保護妳的安全。連我都沒看過她那麼焦急、那麼低聲下氣的模樣。」
「如果這是這麼危險的一件差事,她為什麼事先不跟我明說?」
「說了妳還會幫她嗎?」
「可是她的隱瞞對我造成很大的困擾。」
「什麼樣的困擾?」對方悠悠一笑。「魏君士那種困擾嗎?」
她當場傻住。她原本要講的是生死逃亡的災難,以及她從沒接觸過的義大利黑手黨。但,突然聽到那個名字,她一直努力閃躲的自我欺騙,頓時瓦解。
魏君士。
她已經竭盡全力將這名字掩埋,卻總是更強烈地意識到她企圖掩埋的某種存在。愈是刻意遺忘,愈是鮮明記得她想忘掉的是什麼。她不記得他的粗獷傲慢,不記得他的英雄行徑,不記得他堅決的守衛到底,不記得他的低醇嗓音,不記得他驚人的熱情,不記得他霸道的佔有慾,不記得他有多喜愛把她擱在他強壯的臂彎裡,不記得他有多貪戀她的唇,不記得他如何寵溺地低聲喚著她的名……
既然都不記得了,為何還記得那麼清楚?
這些應該都已經結束了呀。
「呂小姐?」
她一怔,茫然不解地眨巴望他好幾眼,漸漸聚回思緒,卻無言以對。
「這樣吧,我留下我的名片。呂小姐如果找到了那套西裝,我再來領取。若是呂小姐有其他的困難,也可以聯絡我,不用客氣。」
她完全……聽不懂對方說的中文,也始終沒發現自己之所以老半天看不懂那張名片,是因為她拿反了。
連這麼基本的判斷力都渙散了。
她的心像是抽離了她的身體,霎時飛越千山萬水、跨過時間與空間,回到他們沿路奔波的歐陸深處,被困在晴朗卻微冷的夏日迷宮。
啊,她現在才明白,原來她的心一直沒有回來。
她的人逃出了迷宮,她的心卻仍深陷其中。
怪不得,返台後的日子,她總是恍恍惚惚,好像腦子裡丟了某個零件,運作得坎坎坷坷。
一聽到那個名字,她的心才驀然甦醒。
午夜,和大表妹在房裡私密長談,愣得大表妹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