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張小嫻
她早逝的母親曾對她說:「留心一個指縫間有花香的男人」
「許多年前的那一天,她終於聞到命定的那股花香。
九月的一個午間,她照例像平時一樣,到船上的餐室跟那些搭便船的人打招呼,瞭解一下岸上的世界。那天,餐室裡坐滿了形形色色的人,她走進去的時候,每個人都靜下來看她,目光既感動又慚愧,像森林中卑微的小鹿終於得見萬獸之王,像星星交會到月亮的光華,像平庸的小百姓看到了他們國家的皇后,而皇后早已習慣了這種仰望,依然談笑自若,直到她在人群中看到一個人。
他穿著淡青色的衣裳,氣宇不凡,臉上卻帶著一種落魄的難堪。她主動走過去跟他握手,自我介紹說:「我叫金每露。」
他受寵若驚,連忙伸出手來,羞澀地報上名字,說:「柳色青青。」
他那雙手有如花瓣,她嗅到他指縫間飄來的花香,突然之間,整個世界都靜止了。她努力追尋那股複雜的花香,它聞起來像晨曦的玫瑰,又帶著天竺葵的甜香和香灰莉的馥郁,似乎也有清雅的安息香,在她鼻子上縈繞不去的,肯定是乳香。還有許多花香是她說不出來的,也許從未耳聞目見。
他的雙手就是一個花季,餘香裊裊,細緻地撫愛她的皮膚,她立即為自己身上亂塗的香膏和淡淡的汗味感到羞愧,一瞬間,這個落魄的男人才是國王,她不過是個冒充的皇后。
「我是個藥師」柳色青青似乎已經發現她努力追尋那股香味,卻又迷失在其中。
她了然明白,顫聲問他:「你要去哪兒?」
「去找一種花」他回答說。
「是哪一種花?」她好奇地問。
「也許並沒有這種花,只是個傳說」他靦腆地說。
「是什麼花」
「永香花,一種從來沒有人見過的花」他對她說。
「要到哪裡去找?」她問。
「沒有人知道。」他說。
「這艘船能送你去嗎?」她問,那雙不捨的眼睛彷彿看到了離別。
柳色青青卻猝然明白,他哪裡也去不成了。
她愛他,就像一個人愛著自己的靈魂,不是只愛它的純潔和光輝,也愛它的無助和黑暗。在一個看煙火的夜晚,他對她說:「你是河上的女王」
「上了岸就不是嘍?」她笑著挑剔他。
上了岸,她就是他心頭的痛楚。她在帳篷裡唱歌的時候,那些男人都暈陶陶地盯著她看,用眼睛佔有她。要是她不能再唱歌,那有多好?讓那些歌女去唱吧,她會留在船上,永為他一人所有。
「唱歌是我的生命呢!小氣鬼!」她對他說,「一個人不會輕易放棄他的生命」
為了撫平他的嫉妒,她告訴他說:「無論帳篷裡坐著多少人,我眼裡只有你一個。」
她沒想到他心意已決。
一個下著微雨的早上,她從床上醒來,他遞給她一杯藥水,顏色像仲夏長日的天空,聞起來好香。
「這是什麼」她問他。
「喝了之後會快樂」他對她說,複雜的眼神凝視著她。
「真的嗎?會有多快樂」她一邊說一邊喝下情人給她的藥水,沒看出他複雜眼神裡的決g.突然之間,她覺得好像有一千枝花刺橫亙在她的咽喉,一股兇猛的花香湧上她的鼻子,她全身冒著冷汗,在床上痛苦呻吟。
他嚇壞了,抱著她,流著害怕的眼淚,顫聲說:「對不起,我沒想到它會令你痛苦」
「你給我喝了什麼」她發著抖問他。
「是把你留在我身邊的藥」他愧疚地說。
「你要殺我」她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我寧願死也不會殺你」他說。
「告訴我,那是什麼」她抓住他的手臂問。
「是讓你不再唱歌的藥」他向她懺悔。
「那你已經殺了我」她放開手說。
他在她面前跪了下來,說:「那是因為我太愛你」
「如果你真的那麼愛我,今天就離開這艘船,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她絕望地對他說。
柳色青青並沒有離開她的生命。他雇了一艘小船,一直跟在她的天鵝船後面,每天坐在船頭,任由風吹雨打,哀求她的原諒。她不肯出來看他。
他漸漸像個孤魂野鬼,依然坐在船頭,受盡記憶與懊悔的折磨。四月裡的一天,人們沒見他,以為他終於放棄了。
船夫去找他,發現艙房裡充滿花兒腐朽的氣息,柳色青青屈坐在一張只有一尺寬的木板床上,頭埋兩手間,身邊有一碗殘餘的花藥,粉紅的顏色像罌粟花。
金莓露到小船上看他,看到她愛過的那個靈魂已經枯死在一個衰軟的軀殼裡。他吃下了自己調配的致命花藥,寒磣的行囊裡只有一疊遺稿。
她用乳香和沒藥塗抹那個只剩下幾根骨頭的身體,為他裹上一襲淡青色衣裳,又蓋上厚厚的毛毯,把屍體繫在一隻小木船上。
一個吹西風的早上,她剪下頭上一綹紅髮,放在他懷裡,命水手把那隻小船緩緩放到河水裡去,讓他乘著小船一直渡到冥河。她沿著小船漂流的河道灑下安息香的花瓣,總共灑了四十天。
她看到她失去的嗓子彷彿在藍月兒那兒復活,日復一日,在音樂室的漫漫時光中,聽著這個孩子唱歌,看著她長大,金每露忽而懷疑,藍月兒是柳色青青送來的,這是他們未出生的孩子,是他還給她的情債。藍月不就是一種玫瑰嗎?他們相逢在九月天,在河堤上見到藍月兒的那天,不也是九月天嗎?
每個夜裡,她依然在床上讀著他的遺稿。其中一頁寫著「只有花香香如故」,旁邊卻是補血藥的配方。她看不明白,跳過那一頁。直到一個可怕的九月天,藍月兒進入了青春期,那種每個女人都會流的血第一次從她兩腿之間流出來,她竟染紅了十二條床單,一張臉白得像雪,全身冰冷發抖,嘴唇枯乾,在床上痛苦掙扎,發出有如垂死野獸般淒厲絕望的呼叫,吃下去的藥全都吐出來。那些來看她的大夫都說她不行了。
「青青,你是要把她帶走吧f」她問蒼天。
猝然之間,她想起「只有花香香如故」。那一頁遺稿上,有一帖補血藥的配方,用了無花鸚鵡、小夜鷹、百靈鳥和編福的血,加入七里香、菩提花和絲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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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月兒頭一次見識到七絃琴,是在天鵝船的音樂室裡。但夢三抱著琴進來的時候,羞澀地低著頭,眼睛避開了她,靜靜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彈琴。
她認出他就是她上船那天在人群後面偷偷看她的那個少年。他長得很好看,烏黑柔軟的頭髮側分,遮住一邊眉毛,蒼白的臉上有一張像女孩的漂亮嘴唇,白皙的雙手,手指纖長,因為長久彈琴而青筋外露。
許多年後,藍月兒才想到怎樣去描繪她聽到的琴聲:那雙羞怯的手一旦碰觸到琴弦,彈琴的彷彿成了另一個人,不是慘綠少年,而是一位大師,充滿自信,充滿靈氣,又充滿憂傷的氣息。那七根絃線不是絃線,而是悸動靈魂的七條綵帶,流麗似詩,她要努力追上去,在綵帶上以歌聲飛舞。
但他會等她,總是在適當的瞬間為她低回。日復一日,她終於追上那七條絢麗的綵帶,有時甚至故意作弄他,挑戰他。他們彼此配合,又暗暗較量,而他最後會讓她。
初識的日子,但夢三從不跟她說話。在餐室裡吃飯的時候,他會躲得遠遠的,一個人默默地吃。一天,她終於按捺不住,拿著飯菜,坐到他面前,故意吃出聲音來。他的頭垂得更低。
「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她問。
他嚇得猛搖那低著的頭,說:「我不討厭你」
「你的琴彈得很好,是誰教你的?」她問他說。
「沒人教我」他的聲音小得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似的,頭依然沒抬起。
他等了很久,沒聽到她再說話,偷偷抬起眼睛看,發現她已經走了。
第二天,大媽媽還沒有起床,音樂室裡只有他們兩個人。他的頭垂得更低,幾乎碰到琴弦。她也不像前一天那樣,主動逼他說話。房間裡迴響著他的琴音和她的歌聲,卻要比任何時候都寂靜。他好後悔昨天不理她,她也許再不會跟他說話了。
突然之間,他聽到她淒厲的叫聲。他猛然抬起頭來,看到她頭髮披散,跪在地上,雙手掩著臉,痛苦地嘶叫。他連忙丟下手裡的琴,上去扶她。
她緩緩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有蛆蟲從她兩隻眼睛裡爬出來,嘴裡露出一雙白色的獠牙,滲著一滴滴鮮血,發出像狼似的噴叫,想撲向他。
「吸血鬼!」他驚呼一聲,踉蹌退後幾步。
「害怕嗎」她摘下頭上的面具,笑彎了腰,說,「貝貝昨天在餐室的桌子下面找到一個布袋,可能是一個搭便船的人遺下的,裡面有這個面具」
他傻傻地看著她,很為自己的膽小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