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張小嫻
然而,自從藍月兒來了之後,大媽媽好像比以前年輕了,她更常離開自己的艙房,到音樂室去,到甲板上去。
她坐在甲板上的那把柳條搖椅裡,教藍月兒讀書,教她觀天象,那雙有光暈的眼睛看著她,告訴她說:「天空上面也有船」
船上的歌女和舞孃年紀比藍月兒大,都很疼她。她們大部分是無家的孩子,也有離鄉背井,慕名到天鵝船來,追尋一個夢的。她們有些有情人在遙遠的地方,每個月寄信來,說總有一天會來娶她們,卻一直沒來,後來連信也沒有了。
一個叫妙妮的舞孃,她的情人在馬戲團裡當馴獸師,一次,他把頭伸進獅子口裡的時候給吃掉了。屍體送來的時候是沒有頭的,兩隻手裡仍然牢牢抓住一撮獅鬃毛,舞孃相信他就是她那個給吃掉腦袋的情人了。
船上的人就像一家人,貝貝會記著每個人喜歡吃的菜,等他們生日那天特別做出來。但貝貝常常抱怨藍月兒吃得太少,這孩子可以幾天不吃東西,每次只吃一點點,也沒有特別喜歡吃的菜。後來,貝貝發現她雖然吃得少,卻比船上每個人都強壯,甚至避過了那場可怕的咳嗽症,也就不再逼她吃東西了。
船上那場咳嗽症發生在一個晚上。但夢三突然在音樂室裡像小狗般咳嗽,連七絃琴都無法彈下去。大媽媽給他吃了用款冬花煮的茶,然而。但夢三直到第二天還是不停咳嗽。
第三天晚上,大媽媽在床上讀著柳色青青的遺稿時,咳了兩聲,她沒放在心上,結果整夜在床上咳嗽。
天一亮,一向最早起床的貝貝在廚房裡做飯。她攪拌一鍋蔬菜時乾咳了一陣,然後,咳聲便沒有停止過,貝貝得用一條手帕摀住嘴巴。
幾天後,船上每個人都染上咳嗽症,只除了藍月兒。水手划船的節奏被逼跟自己的咳嗽聲一致。人們打招呼的方式是:「咳咳,你好咳咳」
大媽媽吩咐貝貝煮了一大鍋止咳藥,要所有人都吃下去,連藍月兒也不例外,惟恐她會是最後一個染上咳嗽症的。然而,大家照樣咳嗽,藍月兒照樣平安無事。那種咳嗽症不像肺病令人痛苦,而是讓人喉嚨癢癢的,想忍也忍不住,惟有雙手又著腰使勁咳出來,才覺得舒服一點,也不影響日常生活,只是不可能唱歌跳舞,除非有人能咳得像一首歌。
大媽媽於是宣佈:「我<要暫停……咳咳……到岸上……咳咳……表演,也暫時不要……咳咳……讓人搭便船,免得把咳嗽症傳到岸上去……咳咳」
大媽媽寫了一則告示掛在船上,表明天鵝船暫時不接載任何人,而由於她寫字的時候不停咳嗽,那些字體歪歪斜斜,看上去像符咒。
到了夜晚,船上的人不是給自己就是給別人的咳嗽聲吵醒,結果每個人都有了一對黑眼圈。他們開始擔心這個咳嗽症是不會痊癒的,大家都免不了有點沮喪。
藍月兒在每個人咳嗽的時候為他們拍背脊,在但夢三咳嗽的空當跟他說話,在大媽媽不咳的時候向她報告其他人咳嗽的情況,又編了一首《咳咳歌》來安慰大家。其實,她心裡也想染上咳嗽症,那就能加入他們。她在每個人咳嗽時走上去大口吸氣,又偷偷學他們叉著腰咳嗽,以為終於也會咳,卻一點用處也沒有。
柳色青青那疊遺稿上,有治癲病症的藥,也有治麻風病的藥,偏偏沒有止咳的靈藥,也許是他覺得太容易了。大媽媽要大家吃的止咳藥,都是以前聽柳色青青隨便說的。
咳嗽症持續了一百天之後,大媽媽走到甲板上,一邊咳一邊看風雲。她看到東方有一股清鳳吹來,便命船長把船開往東方。
她拍拍自已的額頭說:「我竟沒想到改變天鵝船航行的方向!」
船往東方駛去之後,大家果然都不咳了,咳嗽症也從此在天鵝船上絕跡。
咳嗽症過去之後,天鵝船又重新接載搭便船的人。第一個上船的是一位杏眼睛、尖耳朵的年輕女巫。她戴著一頂圓錐帽,身上穿著襤樓的麻布斗篷,背著一個魔法袋,手裡拿著一根掃帚。
貝貝想拿走她手上的掃帚,說:「你是客人,不用掃地」
年輕女巫連忙抓住掃帚說:「這是我的飛行掃帚」
船上的人從沒見過女巫,況且她是咳嗽症後第一個來搭便船的人,說不定會帶來好運,於是大家都圍著她看。
大媽媽聽到船上來了一位女巫,便從她的艙房走出來,吩咐貝貝給女巫食物。
「你要吃蜘蛛還是蜈蚣」貝貝自作聰明問。
「我吃素的,有七種顏色便行了」女巫尷尬地回答說。
貝貝用了四種不同顏色的新鮮蔬菜搭配三種不同顏色的麵條煮了一碗素菜面,看上去好漂亮,像彩虹。
年輕女巫專心地吃,這時,藍月兒拉著但夢三悄悄走到女巫背後偷看那個破舊的魔法袋裡有些什麼,只看到一卷羊皮紙。
女巫吃飽了,把頭上的圓錐帽脫下來休息。
一個歌女偷偷拿了女巫的帽子戴在頭上,那頂帽子卻自動飛回去。
他們看見女巫露出一頭濃密粗硬的綠發,都很驚訝。一個舞孃忍不住伸手去摸,問:「是染的嗎」
「是天生的,我們族裡的人都有這種綠色頭髮」女巫眼珠子朝自己頭頂轉了轉,回答說。
「你要去哪裡、」大媽媽問她。
「我給黑巫師追殺,想在船上躲一陣子。我看到這艘船給人下了一個永遠咒,沒有人能在這裡搗亂,應該很安全」女巫對大媽媽說。
「那一定是我母親」大媽媽帶著些許微笑說。
「『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麵條」女巫滿足地打了個無聲的飽嗝,對貝貝說。
貝貝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問女巫:「你要不要喝點酒?」
船上的人馬上制止女巫喝酒。
「你喜歡聽人酒後吐真言」女巫機靈地貝貝。
貝貝羞死了,匆匆收起盤子,躲到廚房去。
女巫雖然是女巫,但活潑又好奇,在船上的日子,跟歌女們學唱歌,跟舞孃學跳舞,竟然都學得有板有眼。
一天,那個想偷戴圓錐帽的歌女問女巫:「可不可以教我們飛」
「可以啊!」女巫爽快地答應。
於是,所有想飛的人都齊集到甲板上。第一個騎在掃帚上的,是那個歌女。
女巫對著掃帚念了一段咒語,歌女果然跟掃帚一起飛上半空。
「首先要保持平衡,還要相信自己能飛」女巫跟他們說。
貝貝也騎著掃帚飛天。她一邊飛一邊尖叫,忘了怎樣降落,結果掉到河裡去,壓死了一條剛剛游過的大魚。
輪到藍月兒的時候,女巫見她年紀小,要她牢牢抓住掃帚,然後用一口氣把她吹上去。藍月兒太緊張了,一直閉著眼睛,什麼也看不見。
「大媽媽,你也來飛啊廣藍月兒在甲板上降落之後,悄聲對大媽媽說。
「我很久以前已經放棄了飛翔的機會」大媽媽說,眼神竟有些難懂。
人們在甲板上學飛的時候,但夢三躲在房裡的舷窗前面偷看。藍月兒來找他,跟他說:「很好玩,你也來吧。」
「我看到你飛」但夢三幽幽地說。
「你也可以」
「我不想飛」他溜到床上,用被子蓋著頭。他想飛,可他不想叉開雙腳跨騎在一把掃帚上,提醒自己,他身上有個地方跟別人不一樣。
藍月兒那時還不知道什麼是陰陽人。大媽媽告訴她說:「他們是雌雄同體,上帝忘了把他們一分為二/一個月後,女巫要走了,大家都很捨不得。
「你要上哪兒去」大媽媽問。
「我要回家啦,我的家人想念我」女巫說。
「你的家在什麼地方?藍月兒問。
女巫從魔法袋裡拿出那卷羊皮紙來,鋪開在桌上,原來是一張地圖,地圖上有一座綠色山脈,長滿參天大樹。
「我家就在山上的一座修道院裡」女巫指著地圖上的綠色山脈說。大家立刻看到那兒出現了一座黃色的修道院,迴響著丁丁鼕鼕的鐘聲。
「是他們叫我回家的鐘聲」女巫說。
「你不怕那個黑巫師追來嗎」藍月兒問。
「我的家人已經在那邊等我」女巫指著遙遠的天邊說,然後把羊皮地圖捲起來,帶淚跟船上每個人道別,騎著掃帚飛到天上去。
那時正刮著北風,女巫拚命按著頭上的圓錐帽,大聲說:「後會有期!」
大家站在甲板上揮手送別女巫,知道自己以後都不可能像小鳥般飛翔。
這時候,但夢三仍然留在他自己房間的窗前,看著女巫的斗篷和掃帚在蔚藍的天空上消失。他的手輕輕撫過七絃琴的絃線,聽起來像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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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船上的音樂室裡,大媽媽用孔雀毛扇子扇風,一邊聽著藍月兒在但夢三的琴聲裡唱著那本歌譜上的歌,一邊驅趕藍蝴蝶,嗅到空氣中有花兒的氣息。她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少女時代,渾然忘卻消逝的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