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季潔
在她與厲炎經歷這麼多苦難後,她只希望能與他擁有最平凡的幸福,僅此而已。
「傻姑娘,沒有人會一輩子不開心的,與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這一生最美、最美的回憶,這就夠了!」
在一聲重重的瘖啞長歎之後,厲炎架開她的手,語重心長地開口。
「那就不要做這麼荒謬的決定!」不知哪來的力氣,苗千月死命抱著厲炎,不讓他離開。
她應該要熟悉這般堅定冷漠的厲炎,偏偏此刻的他少了往日對她的眷戀,狠心無情地要割捨這一切,永遠、永遠離開她。
「我不要你走!」她不由得急了、慌了,雙臂再一次圈抱住他結實的腰身,徹底耍起賴。
厲炎垂眸凝視著苗千月流露出不勝淒楚的眸光,緊緊逼向她固執神情的沉峻目光,幾要隨著鋼鐵般的意識一同軟化。
矗在原地任她圈抱著,厲炎沉思良久,才回過身扳住她的纖肩,好言相勸:「我是罪惡之人,沒有資格擁有幸福與愛情,你懂嗎?」
她心碎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好半刻才勉強壓下酸楚,柔聲地開口:「我不要懂!我會一直等你,直到你回心轉意。」
杵在原地,風吹亂了她的髮絲,穿過綠色針葉的金色陽光灑落在苗千月身後,勾勒出她窈窕身段後熾人的光暈。
在性情如此單純的她面前,更加彰顯他的邪惡、晦暗。
他撫著她的臉,有著哀莫大於心死的決心。「像我這樣的人,不值得你犧牲下半輩子跟著我。」
不再委曲求全,苗千月迎向他滿是痛苦的眸光,堅定萬分地開口:「若你喜愛我像我喜愛你一般,你就會明白我對你的感情有多深,你趕我也好、討厭我也罷,這輩子我賴定你了。」
心驀地一蹙,厲炎緊繃著下顎,胸口漲痛得難受。
他寧願讓苗千月為了他的死而傷心,也不願讓她知道他出家的決心。
一遇上她,他只有臣服,所有贖罪的堅持會在她的眼淚下,一點一滴地潰不成軍。
緊接著,他便會再一次陷入自欺欺人的假象當中,忘記自己讓人深惡痛絕的一面,昧著良心苟活在世上。
他狠著心抽離對她的憐憫,無情無緒地開口:「我知道雪蝶兒與她的夫婿在泉州落腳,待你身子骨調養好,師姐們會送你到泉州與姐妹們會合。」
「所以……你還是決定不要我……」話未盡,苗千月墨般長睫再一次沾染著瑩然的淚珠。
她楚楚可憐的模樣,彷彿在下一瞬便可落下漫天淚海,將他淹沒。
厲炎瞅著她,心不由得一揪,聽到理智催促著他盡快離開。
霎時間厲炎壓下在胸口中沸騰的痛心與愧疚,抑下想伸袖為她拭淚的衝動,黯然地低喃:「唯有如此,才能斬斷我們之間的情緣,我要你——徹底忘了我!」
若捨棄這兩相煎熬的情心,是贖償的開始,他願意受著痛楚。
「若不愛你,我便不必受折磨……」他不等她回答,一個箭步步向門口,一躍上馬背,立即提起馬韁朗聲道:「自己保重!」
苗千月見狀,淚眼矇矓地迅速搶步追出門,一個踉蹌,竟狼狽地跌倒在地。
厲炎硬下心腸收回視線,倏地轉過頭去,雙腿一夾,駿馬一聲嘶鳴放開四蹄後,他的身影直直往街口急馳而去。
「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淚盈滿於眶,苗千月蒼白的臉色,褪白得沒半點血邑。
她幽怨的語氣揉著無比的愛戀與苦澀,為蕭索的秋風添了一股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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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後
來到普陀寺後,厲炎黯然地以為再也不可能見到苗千月之時,卻沒想到幾日後便發現苗千月的身影出現在普陀寺。
原來厲炎這一個狠心的決定,幾要讓為苗千月掬一把同情淚的師姐們與他同室操戈。
逮到了護送她前來的雁飛影,厲炎才知道同門師兄姐的情誼會在一夕之間,一面倒地支持苗千月。
而普陀寺本就有女香客人宿廂房吃齋念佛,自然不會拒絕苗千月留下。
所幸佛門之地本就是清淨之地,兩人雖同留在普陀寺,真正交集的次數卻是少之又少。
這一日,在焚香禱祝之中,厲炎終是見到了普陀寺方丈——法潔大師。
「一旦行剃髮得度之儀式後,便得著染衣(袈裟)自此斷誘惑,以便靜心修道。
剃除三千髮絲,就代表你已經把塵世的一切煩惱都斷掉,往後就可以專心於佛法之路,施主明白嗎?」
「弟子明白。」
草木清香迎風襲來,苗千月屏氣凝神地立在房外,心中一片空白地冷冷覷著厲炎跪地的挺拔身影。
剃除三千髮絲,把塵世的一切煩惱都斷掉……不自覺中,苗千月的眼圈已不爭氣地泛紅。
即便思緒仍懵懂,厲炎無情無緒地開口:「弟子這一生的罪孽,就以下半輩子跨入佛門,長伴青燈古佛來贖償。」
法潔大師笑了笑:「阿彌陀佛,裟婆世界眾生,舉止動念都是業。」
厲炎蹙起眉,眼底儘是不解。
他本來就是一介平民,佛言佛語佛世界對他而言,是未曾涉及的領域,如何能懂。
「弟子雖不懂佛理,但能修,請師父成全。」
「人們的心念更是快如疾風、閃電,一念之間即可遍及法界三千;成佛做祖是它,三界輪迴也是它,一切的罪孽亦由它而起,一切的功德也因它而生,連說方纔那句話的地藏王菩薩也懺悔業障無窮,何況是凡夫的我們呢!」
厲炎愣了半晌,一時間怔著了:「弟子駑鈍,還是不懂方丈的意思。」
深諳世故的法潔大師包容一笑:「俗云:『學佛一年,佛在眼前;學佛二年,佛在半天;學佛三年,佛在天邊。』若無法洞悉自身愛、恨、怨、嗔的心境而出家,也是徒增痛苦煩惱。」
太多六根未淨之人常常為了一時衝動,今日皈依,明日就放棄修行。
再加上跟在厲炎身邊的女子,他便可知此人塵緣未盡,若真要剃髮得度之儀式,怕是會陷入自身的囹圄當中。
厲炎微愕,連忙誠然開口:「弟子心意已堅,還請方丈成全。」
法潔大師深思了片刻,好半晌才道:「這樣吧!三日後老衲將派弟子至鎮遠之外的一個小村落佈施,施主屆時就與小儈們一同隨行,回來後施主若出家之意甚堅,老衲可立即為施主行得度之儀式。」
厲炎聞言未多做辯解,只得雙掌合十拜謝。
而這一刻,杵在長廊外的苗千月聽到老方丈的決定,忐忑的心思稍稍鬆懈,再也隱忍不住地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厲炎步出禪房,隱隱捕捉到苗千月獨自一人站在轉角處,那寧靜守候的纖影,心情紊亂無緒地緊緊一擰。
他深吸了口氣,仰望著飛簷上的浮雲,接著緩緩移開腳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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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寧鎮位在鎮遠近郊,約莫一日腳程便可到達。
因為幾個月前大雨潰堤,淹了天寧鎮這小村落,官府的賑糧未下,只得靠著臨近城鎮的救助才能過活。
在法潔大師的囑咐下,普陀寺的儈侶駕著糧車至天寧鎮佈施。
厲炎與一群儈侶一起出發,自然也發現了苗千月跟在佈施隊伍之後。
他想,苗千月只要走累了,撐不住一定會折回普陀寺。
誰知道一里走過一里,轉眼天色漸暗,直到新月東昇,苗千月纖雅的身形卻仍亦步亦趨地跟隨在儈侶的隊伍之後。
在厲炎的心因她而興起忐忑難安的心思之時,苗千月已因這似遙不可及的路程,累得筋疲力盡。
通往天寧鎮的路程雖僅需一日,但她自小生在努拉苗寨,至多到附近的山林野嶺采採草藥,從未走過如此遙遠的路。
虛恍之間苗千月隱然覺得自己隨著隊伍在野道上迂迴盤旋,當下更覺頭暈目眩,腳步益發虛浮。
霍地一個腳步不穩,她惡狠狠被野道上的一顆大石子給絆倒。
狼狽地撲倒在地,說不出的淒涼孤寂瞬間湧上苗千月心頭,雙眸湧上熱流,片刻淚水便奪眶而出。
賭氣跌坐在地,她氣自己更氣厲炎的冷漠無情。
揚起淚眸看著隊伍愈行愈遠,她舉袖擦乾眼淚,拍去身上的塵土,吃痛地站了起身,緊抿著唇直視著前方——
她不放棄、絕不放棄!
傷口處痛得緊,逼得苗千月一跛一拐,見路益發崎嶇,她的步伐走得更慢了,轉瞬間便拉長了距離。
「厲施主,真的不用瞧瞧苗姑娘嗎?」有個小僧隱忍不住地開口問。
打從厲炎出現在普陀寺這些日子來,這面容清雅秀麗的女施主便伴隨在厲炎身邊。
她話不多、看似弱不禁風實則堅毅,不時也會幫忙寺裡的雜務,雖不明白兩人之間的糾纏,卻也不由得為她興起一股憐憫之感。
再加上由鎮遠到天寧鎮雖僅一日腳程,但落腳的寺廟就在天寧鎮內,要一個柔弱的姑娘家跟著佈施隊伍走了一天,也實在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