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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頁 文 / 西嶺雪

    方啟唇處,一口參湯驀地滑入,鮮美啊!

    不等他回味,第二口湯又送到了,他毫不遲疑地喝下去。喝下去,同時噙住了那送湯的矯舌,那哪裡是舌,分明就是蛇。蛇妖嬈地舞,妖嬈地舞,舞在他的口中,翻騰跳蕩,如饑似渴。

    「將軍,我熱……」衣服忽然綻開,露出酥胸如雪。雙臂如籐,抱住他,纏住他,女人整個的身體也化做了蛇,在他懷中不安地扭動,太不安份了,一隻手,在他身上遊走,捏一捏,揉一揉,微微用力,不至於疼,可是癢,癢從千竅百孔裡鑽出來,受不了,受不了了!

    那隻手,忽然插入胯下,驀地一抓,盔甲下,一柄塵根不由自主,騰地躍起如旗。

    旗到處,丟盔棄甲。

    所有的堅持、主張、節義、忠烈都顧不得了,宇宙間只剩下這方寸之地供他馳騁,衝殺。

    他猛然翻身坐起,將女人掀至身下,這就是他的戰場了,那高聳的雙乳便是丘陵山峰,微隆的小腹是平原曠野,接下來草原茂密,水源充足,他竭盡最後的力氣、全部的意志拚搏著,發洩著。

    逐鹿中原。他要征服她,佔有她,享用她,從而也被她徵用。

    風住塵香,空氣中瀰漫著輕微的腥氣,一種冶艷的味道。女人已經重新妝裹停當,他的盔甲也回到了身上,於是那股氣味便成了他們剛剛宣淫過的唯一物證。

    第97節參湯是一柄雙刃劍(3)

    還有,便是女人臉上不謝的桃花,和他自己的面如土色。

    他敗了。他敗了。他敗了。

    不僅僅敗在戰場上,更敗在了床上。

    女人對鏡整理珠釵,一邊斜睨著他:「你一定在想,不如死了的好。」

    洪承疇一愣,驀地抬頭,那女人是這樣直命要害地說出了他之所想。不錯,這一刻,他的確在思酌,太丟人了,已經沒臉再活下去,只等這女人一出門,他就要血濺壁板,不復偷生。可是,這想法竟被她看穿了,於是這丟人就更甚三分。他不僅僅在她面前赤身裸體,更連自己的思想都袒露給了她。丟人,太丟人了!

    女人收回眼光,專注地向鏡中打量著一枝金步搖從發間掛下來的搖蕩,一邊漫不經心地說:「可是,如果你想死,為什麼不死在昨天,死在前天,死在被俘的時候呢?你絕食三天了,以此來表明不降之志。既然不食周粟,卻又享用了滿洲的女人,這可不是比食周粟更厲害?做都已經做了,現在卻又要後悔,來得及麼?除非你殺了我這個人,就當剛才你什麼都沒做過。你下得了手麼?」

    乾乾脆脆幾個問題,如同鋒鋒利利四柄長劍,刺得他毫無還手之力。

    求死的念頭,忽然就散了,灰飛煙滅。

    原來,他是連死也來不及的,沒資格選擇了。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他懂得了,他現在懂得什麼叫死也艱難了。

    她轉過身來,已經梳妝停當了,重新妖艷如桃花。可是他的眼中卻再也沒有了精氣,那裡是茫茫大漠,一片荒涼。

    他的眼睛,已經死了,他的鬥志,也死了,可是,偏偏他的廉恥還活著,像一堆爛肉裡的一根骨刺,除了處處同自己做對,使自己疼痛難當之外,已經完全支撐不起那個腐爛的身體。

    不,他殺不得她,不是因為心軟,而正是因為那最後一點羞恥之心。是她勾引了他,可是,並不是她強暴他,他是一個男人,做已經做了,悔又何為?

    一切正像她所說的,不食周粟,卻享用了旗人女子,沒有死在戰場上,卻用三分余勇馳騁床笫,就算他把她殺了,別人不知道他的窩囊,他自己的心氣卻已經散了,從此,他沒有面目再見江東父老,再報效朝廷,再自稱頂天立地大男人。他只是女人裙下的一條狗,輸得沒有半分立場。就是死,也已經太遲了。

    遲了。

    女人姍姍立起,俯向他,輕佻地在他頰上一抹,暱聲說:「我告訴皇上,就說你降了啊。」

    他又是一震,卻沒有反駁,頭垂得更低了。

    當洪承疇降清的消息傳出,最震驚的人不是皇太極,而是洪承疇的母親洪老夫人。她決不相信兒子是這樣貪生怕死的人,決不相信洪家會出了一個叛臣逆賊。

    然而洪承疇跪在母親的面前,親口承認了這一切。

    其實即使他不說一句話,他剃成葫蘆瓢的頭髮,他小帽輕裘的清人服飾,還有那些堆在她面前的美食華服也足以向她說明了:洪承疇已經變節,再也不是那個剛烈的明朝大將,再也不是她忠義節孝的兒子了!

    洪老夫人張開口來,不待相問,卻猛地一口鮮血噴出,幾乎不曾跌倒。洪妍忙扶住了,叫道:「奶奶,你別著急呀!」

    「妍兒,我們走!」洪老夫人被孫女的這一聲叫醒了,她不能再在這兒呆下去,她已經有了一個叛徒的兒子,不能再有一個叛徒的孫女兒,她看著她的小孫女兒,那年僅六歲的小小姑娘:「妍兒,你是跟你這個豬狗不如的爹錦衣玉食,還是跟著你白髮蒼蒼一貧如洗的老奶奶相依為命?」

    「我跟奶奶走!」洪妍斷然答,然而又狐疑地望著父親,「爹,你真的變了嗎?」

    洪承疇簡直沒法面對女兒清澈的目光,他扭過頭,囁嚅著:「母親,何必太固執?留下來,讓兒子服侍您……」

    「呸!」不等他說完,洪老夫人早一口唾在他臉上:「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你忘了,你的兒子是怎麼死的?你忘了,你老婆又是怎麼死的?現在,你降了,你叛國了,你還配做我的兒子嗎?我就是乞討為生,就是死,也不會吃一口嗟來之食的!」

    那一天,大清的滿朝文武都看到了,往昔威風凜凜鐵骨錚錚的洪承疇是怎樣跪在他母親的面前,被罵得狗血淋頭的。他磕著頭,流著淚,一言不發。他是那麼萎縮,那麼怯弱,哪裡還有一點點馳騁沙場時的英武剛烈?

    當他看著年邁的母親拉著六歲的女兒的手一步步走遠,他那灰敗的樣子,真像是一條狗。

    人們自動為洪老夫人和洪小姐讓出一條路來,眼看著她們走出大清宮殿,沒有一人阻攔。她們沒有再回頭,彷彿當洪承疇已經死了,再不須看他一眼。

    所有人都覺得匪夷所思,有這樣的娘,這樣的女兒,洪承疇怎麼就會降了呢?他們一直在想方設法地勸降洪承疇,說破了三寸不爛之舌,許遍了天花亂墜之恩,卻始終不見奏效。怎麼一夜之間,他就降了呢?

    洪承疇的降清帶給八旗將士的不是成功的喜悅,反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之情。他們覺得失落,一個鋼鐵將軍就這樣變成了走狗,真正令人抱憾。倒反而是洪老夫人和洪小姐的割袍斷義,更令他們覺得欽佩而有真性情,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議論不休。

    是年五月癸酉,洪承疇正式剃髮易服,投誠大清,皇太極賜宴崇政殿,並許以重任。

    此後,洪承疇戴罪立功,堪稱清軍入關的「引路人」,替皇太極建下不世功業。然而,與其說洪承疇是在為大清效力,倒不如說是在為莊妃娘娘大玉兒效犬馬之勞,或許更為恰當罷。

    莊妃得到了她夢想的賞賜:皇太極特許福臨可以隨母親習閱奏章,甚至常常將國事與他母子談論講解,儼然將永福宮當成了小朝廷。她知道,目標已經一天天地接近,生了格格的綺蕾再也不是她的心腹大患,然而建寧公主卻仍然是橫在她心頭的一根刺——因為,皇太極未免過於疼愛她了,遠遠超過了對福臨的重視。她可以不再為自己爭寵,卻不能不為兒子妒忌。

    第98節參湯是一柄雙刃劍(4)

    建寧已經三歲了。她一生出來,他父皇的基業就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一般地興旺,而他又把興旺都歸功於建寧身上,說她是父皇的開心果、幸運星,對她寵得如珠如寶,無法無天。

    小小的建寧雖然只是一個庶出的格格,然而這宮裡卻並沒有第二個格格像她這樣得到過皇太極如此強烈的寵愛,他對她的縱容幾乎是無限的,便是她要天上的星星,只怕她的皇阿瑪也說什麼都要替她摘下來。這叫大玉兒,以及所有的嬪妃,都不能不為之妒恨。

    就連皇太極自己,有時也會覺得驚異,不知為什麼,每次擁抱這個嬌艷如花的小女兒,他的心中就會湧起一種無可名狀的溫柔痛楚,就彷彿看到一朵即將消逝的春天的花,或者看到一抹天邊的霞一樣,感到一種不能久長的深沉悲哀。

    他來不及地要疼愛她,帶著一種近乎贖罪的心,一種悲哀的情緒,一種不屬於滿洲巴圖魯的纏綿悱惻和柔情傷感。他也曾同範文程私下討論過,范大學士說那是多情的人面對完美事物時固有的一種無奈,是正常的。可是皇太極不信,如果是這樣,那麼為什麼他對待自己別的兒女時沒有這種悲哀和心痛呢?難道他們不夠完美嗎?難道自己不是一樣地疼愛著他們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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