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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頁 文 / 西嶺雪

    「建寧,阿瑪來了。」皇太極開心地叫著,一步跨進門去,抱起建寧來,高高舉起,「建寧今天乖不乖?想皇阿瑪了沒有?」

    小建寧拍著小手,咯咯地笑著,雖然不會說話,可是她的神情和聲音分明都在說:她很開心,很想皇阿瑪。皇太極抱著她,只覺一天的煩惱都散了,在這個小女兒的面前,朝廷瑣務、勸降洪承疇、甚至開疆拓土,究竟又能算什麼呢?他只想抱著建寧,陪著綺蕾,一生一世,好好地過日子。

    「綺蕾,」他癡迷地看著他至愛的妃子,那朵不會笑的桃花,看了十年,仍然覺得她是一個謎。「綺蕾,如果我不是皇上,而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你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我們一夫一妻,帶著建寧過日子,你會不會高興一點呢?」

    綺蕾一震,抬起頭來,何等熟悉的言語哦。曾經有一天,有一地,有一個男人,也曾這樣對她說過的,說要帶著她遠走高飛,男耕女織,過最平凡的日子。當年,她拒絕了,為了她的察哈爾;現在,她可以接受麼?她的身體早已重新接受皇太極,成為他的妃子,他女兒的母親,為了天下;然而,要到什麼時候,她可以真正為自己活一回呢?難道真要像他所說,直到遠離了皇宮,做一個普通的女人,嫁一個普通的男人,她過的,才是自己要的日子嗎?

    「皇上,」她低下頭,委婉地說,「您坐一坐,也該去各宮走走才是。大家都等著您呢。」

    皇太極笑著歎了一口氣,彷彿早已猜到會是這樣的回答。他著迷地看著她,如醉如癡,即使是她的拒絕吧,在他眼中,也是這樣地委婉溫柔,令人心動。他親一親建寧粉紅飽滿的小臉蛋,笑著說:「那好,我便不煩你,去別的宮轉一轉吧。如果那些妃子能夠親耳聽到你的話,不知該多慶幸呢。」遂放下女兒,往麟趾宮來。

    娜木鍾歡天喜地地接了,問道:「皇上是順腳兒來逛逛呢,還是就歇在這裡?」

    皇太極笑道:「你這一天裡從早到晚,不是吃就是睡,怎麼我剛進門來,腳還沒踩實,你倒先問起歇不歇的話來了?」

    娜木鍾也笑道:「若是皇上只不過來稍坐呢,我叫人沏茶就好;若是歇在這裡不回去呢,就該傳膳了。怎麼關心皇上,倒關心錯了不成?」

    皇太極道:「錯是沒錯,只太性急了些。」一時奶媽抱出博果爾來磕頭。皇太極接過來抱了一回,仍復交到奶媽手中,向娜木鍾道:「十阿哥只比建寧小一個月,怎麼建寧已經會說話了,他還只是啞巴一樣。」

    娜木鍾聽了大怒,掛下臉來道:「我說呢,原來是在關睢宮呆過了才來的。只是關睢宮那位又會彈又會唱,生下的女兒又會說話,皇上何苦又到麟趾宮來跟啞巴生氣呢。」

    皇太極蹙眉道:「你這幾年裡就說不得話,但凡見你,總有一肚子牢騷,竟越來越難相處了。」便不肯多坐,只用了半盞茶,仍命擺駕。

    娜木鍾倒又後悔不迭,自個兒守著燈生了半夜的氣。

    第96節參湯是一柄雙刃劍(2)

    是夜,皇太極仍宿於莊妃處,於枕間聊起朝廷之議,歎道:「滿朝文武,竟無一計良策,這洪承疇倒是一塊哽了喉嚨的雞骨頭,嚥不下,吐不出了。」

    莊妃笑道:「我原先聽說洪家母女被擒來宮中住過幾日,就幾次想偷偷過去看看來著,到底也沒敢輕舉妄為。現在洪承疇本人被抓來了,更叫人好奇,臣妾便當面請求皇上,可不可以讓臣妾悄悄兒地去三官廟會會他。」

    皇太極笑道:「你一個婦道人家,去看他做什麼?天下哪有妃子勸降敵俘的,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

    莊妃道:「女人心細,說不定我去勸勸他,還能替皇上解了心頭之憂呢。」

    皇太極更是不信,道:「你去勸他?朝中那麼多文武百官都拿他沒辦法,你有什麼辦法勸他?你是沒見過,那洪承疇的骨頭不知多硬,戰場上我綁了他的兒子要脅他,他都敢眼睛不眨地把親生兒子一箭射死,他會聽你的勸?」

    莊妃道:「皇上剛才不是說過,范大學士勸降的時候,洪承疇雖不理不睬,對著明朝的方向不時叩頭明志,卻每次起身,必然拂拭膝衣嗎?」

    皇太極道:「那便如何?這更說明他心意已定,志懷故國,要誓死以殉朱由檢呀。你不知道,他那一身盔甲滿是血漬,但他卻死都不肯脫下來更換清軍的服飾。寧可穿著又重又髒的明軍戰衣夜以達旦,真是一個鋼鐵漢子。」說罷不時歎息。

    莊妃搖頭道:「皇上疏忽了,一個真正想死的人,怎麼會在乎衣襟乾不乾淨呢?他連一件已經渾身是血的衣服上的灰塵都無法忍受,可見活得有多麼精緻講究,強忍著不換衣裳只是一種矯情造作,其實他心裡不知多麼想脫下那件衣裳。這樣的人,絕不是真正無隙可尋的鋼鐵漢子。只是沒有人能夠找到他最柔軟的地方一劍刺下去,否則必會奏效。」

    皇太極詫異起來,沉吟道:「你說的話竟和範文程如出一轍,今日在朝上,范大學士也說過洪承疇必有軟脅。只是,誰又知道他的軟脅是什麼呢?」

    「請皇上允臣妾前往。」莊妃進一步請求道:「我相信只要能和他面對面地談一次話,一定能找出他的死穴,把他獻給皇上。只是,如果成功了,皇上賞我什麼呢?」

    「賞你?等你成功了再說吧。」皇太極哈哈笑道,「不過你可以先說說看,你想要什麼封賞?」

    「就賞我可以帶著福臨一起,陪您批閱奏章。」

    「什麼?」皇太極一愣,頓感不安。

    莊妃見時機不利,忙改口道:「就是您扔掉沒用的一些舊折子,想請您賜給福臨,讓他學習一下,也知道些君臣道理的大規矩。他畢竟是皇子,只讀些孔孟之書又怎麼能成大器呢?」

    皇太極和顏悅色,笑道:「你想得很周到,好,朕許了。不過這也不算什麼賞賜,還是那句話,等你真正立了功再說吧。」

    「那麼,皇上是許我去三官廟看熱鬧了?」莊妃笑著謝恩。其實在她心裡,絕對不像她表面上說的那麼輕鬆,她不是去看熱鬧的,她是去立大功奪皇權的。這次的三官廟對她而言,是一場不見刀光的戰爭,而且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因為如果敗了,她再也等不來第二個介入國事的大好良機;一旦成功了,她就可以踩著洪承疇的頭,一步步地向那個金鑾殿上的玉璽伸出手去。

    三官廟。明朝大將洪承疇已經整整三天未進水米了。

    然而他無懼,亦無求。只盤膝而坐,對著大明的方向,闔目待斃。

    屋裡靜得墳墓一樣。忽然門外一陣騷動,有士兵高聲唱禮:「請莊妃娘娘安。」

    接著傳來一個女人嬌媚的聲音:「我奉皇上之命,來給洪將軍送參湯。」

    莊妃娘娘?洪承疇心裡一動,這又唱的是哪一出呢?送參湯,和披貂裘一樣,又是皇太極懷柔政策的新招術吧?說實話,當他第一次把貂裘解下,披到自己身上時,自己的心裡未嘗沒有幾分感動,可是,愛國壯志,報君忠心,又豈是一件貂裘可以收買?

    洪承疇決定以不變應萬變,血衣盔甲巋然不動,盤膝閉目,如老僧入定。

    莊妃進來了,鶯聲嚦嚦:「洪將軍,我親手為你制的參湯,喝一碗可好?」

    他不語。她便自顧自坐在他身旁,一股說不出的幽香細細傳來,跟她的髮絲一起被風拂向他,粘向他,攸地便直鑽到心裡去,拔也拔不出來。

    他怎麼也沒料到會是這一手,不禁面紅耳赤,卻強自鎮定,不語不動。不是沒想過皇太極會用美人計來勸降,他忍受過苦肉計,拒絕過高官厚祿,又豈會對付不了美色這一招?但是他怎麼也沒想到會是莊妃,皇太極再大方,也不可能送個枕邊人來給他享受吧?難道因為他害怕自己不原諒他逼死自己妻子的仇恨,竟派了莊妃來償還他?如此胡思亂想著,身體便再不如先前僵硬。況且那樣一個暖玉溫香的身子依偎著他,廝磨著他,也不許他僵直下去。

    半晌,忽聽得她「哧」地一笑,聲音幽細不可聞,卻是就響在耳邊:「你不喝,我來餵你。」

    她當真要餵了,噙一口參湯,湊過唇來,口舌相哺。那溫軟的唇壓在他暴裂干結的嘴唇上,是一種心悸的難受,又是那樣舒服,彷彿有一種聲音從心底裡發出,像是嗚咽,像是呻吟,更像是無言的吶喊。

    他猶豫著,踟躕著,要不要張開嘴來,接受了那一滴甘露,這樣冷硬,是否太絕情了。女人小小的舌尖伸一點點在唇外,於他結了痂的唇上輕輕舔逗著,太難受了,他就要叫出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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