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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頁 文 / 西嶺雪

    福臨自覺這番講談有醍醐灌頂般的清徹,渾身舒泰,嘻嘻笑道:「謝謝額娘,兒子領教了。兒子練武的時間到了,這就告別額娘,去鵠場練射了。」

    莊妃點頭答允,忽見他口裡說去,眼中卻似有不欲之色,遂問道:「你是不是累了,不想去?如果實在不想去,休息一天也無妨,但是只可以休息一天,下不為例。」

    福臨忙道:「兒子不敢偷懶。兒子不是不想,是不敢,鵠場很可怕,老是有些古怪的聲音,兒子每每已經瞞准了鵠心,卻只是射不中。額娘,兒子可不可以換個地方習射?」

    莊妃心裡一動,忙命丫環道:「這便傳我的話,告訴師傅,給九阿哥換個地場練習,以後不要再到鵠場那邊去了。」

    福臨大喜,叩頭謝了自去。莊妃又追到門前,眼巴巴地看著兒子走遠,想起兩宮僕從勒死鵠場的慘事,大為不安。那時自己正逢分娩,鵠場上十幾條冤魂升天,那沖天怨氣曾一度籠罩永福宮徘徊不去,九阿哥生下來便為怨氣所襲,受了驚嚇,雖文武雙全,舉止有度,膽量卻不足,夢中時有驚悸不安之狀。而鵠場上至今陰風陣陣,大白天裡人們經過也覺淒涼,雖幾次請神驅鬼都不能見效,倒是一塊心病。因此低頭苦思對策,沉吟不決。

    笛聲吹徹錦邊夜,鄉夢飛凌鳳殿西。

    錦州戰場的多爾袞並不知道,他親生的骨肉正在皇宮後苑一天天地長大,已經長成一個聰穎過人的小小皇帝——那真是一個天生的帝王之材,他稟承著多爾袞的骨血,卻冠名以皇太極的子孫,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他都該是大清王朝皇位的惟一繼承人——但他真是時時刻刻都牽繫著那鳳凰樓西的永福宮,那永福宮裡的大玉兒啊。

    他在等待著,計算著,奮戰著,只為了可以早一日得勝還朝,與卿團聚。他想她,想得這樣濃烈,以致於皇太極走到他身後都不曾察覺。

    「十四弟,你已經在這裡站了好久了,可想出什麼攻城的好法子沒有?」皇太極朗朗笑道,「要是再想不出來,可就又要被范大學士搶功了。」

    「範文程?」多爾袞好笑,「范大學士上次用反間計打敗了袁崇煥,這次又有什麼奇兵高見來對付洪承疇?」

    「真是奇兵呢。」皇太極笑道,又指一指範文程,「范大學士,你自己來說吧。」

    範文程笑著上前一步,先恭敬地向多爾袞行了大禮,這才緩緩說道:「這次是苦肉計。我聽說洪承疇是個孝子,所以派人到處搜捕他的家人,今天已經得了准信兒,他的母親、妻子、並一兒一女已經一個不落,全部在握,不日就要來到。屆時我們再挾家室以脅將軍,還怕他不就範嗎?」

    多爾袞恍然道:「果然是一條毒計。難怪中文裡管敵人降服叫『就範』,我還一直納悶這『范』是什麼意思,敢情就是你范大學士的范字呀。」說得皇太極大笑起來。範文程羞赧,謙讓不已。

    隔了兩日,果然清兵擒了洪承疇家人來到。皇太極厚禮相待,敬若上賓,於帳中設一席,親自打橫相陪。洪氏一家四口如石像木偶,凜然不懼,雖然被押送著風塵僕僕趕了數天的路,又饑又渴,卻視滿桌美酒佳餚於無物。且不但是洪氏婆媳如此,便連五歲的小女孩洪妍與弟弟洪開也是這樣,小小年紀,竟可忍饑捱餓,抵擋美食誘惑。

    皇太極見了,心中暗暗敬佩,原以為婦孺之輩不足掛齒,既然被俘,自是啼哭求饒的,不想竟是這樣剛烈女子。遂親自斟了一杯酒,敬在老夫人面前道:「朕在京時,已久聞洪老夫人巾幗不讓鬚眉,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此即邊塞,招呼不招,惟有水酒一杯,為老夫人洗塵。」

    洪母置若罔聞,不語不動。皇太極無奈,又敬洪妻一杯,笑道:「洪夫人舟車勞頓,是朕怠慢了,特為夫人治酒壓驚,還祝夫人與洪將軍早日團圓,共為我大清效力,其樂如何?」

    洪妻抬頭接過杯來,皇太極以為她心動,正自高興,不料洪妻將酒隨手一灑,正色道:「我們乃是大明子民,只知道真命天子乃是大明崇禎皇帝,爾一塞外胡虜,何敢在此枉自稱孤道寡?你放心,我們大明軍隊少時就要掃平滿賊,我與洪將軍自然團圓在望,不勞你掛慮。況且就算不能夠,然只要大明天下平安,縱我等家破人亡又何懼哉?」說罷將杯子用力擲下,嗆啷落地。

    皇太極大怒,拔出劍來,指住洪妻喝道:「大膽刁婦,竟敢冒犯天威,就不怕朕立時三刻將你斬於劍下?」話音未落,猛不妨那小女孩洪妍見皇太極恐嚇她母親,急了,一躍而上,竟然猛地抓住皇太極手腕,用力咬下。

    皇太極一個不妨為小女孩所襲,又驚又怒,猛一震臂,將女孩摔飛出去,直撞向壁。洪妻大驚,急忙撲前相救,而老夫人自始至終,瞑目盤膝,置若罔聞。

    那小女孩在母親懷中抬起頭來,額頭一角已經擦破,流下血來,然而目光如炬,炯炯地望著皇太極,竟是毫無懼色。

    皇太極一驚,忽然覺得這神情十分熟悉,竟好像在哪兒見過一般。回思之下,猛省起來,這不是那夜綺蕾試圖以琴弦勒殺自己而被自己震飛下床後的眼神嗎?這小小的女孩,這憤怒的眼神,清秀而蒼白,柔弱而倔強,儼然又是一個綺蕾了。不禁一時心軟,咳地一聲,拔腳離去。

    侍衛已經聞聲衝進帳來,跪聽皇令:「請皇上吩咐。」皇太極揮一揮袖,只道:「將他們看押好,不必捆綁,酒菜侍候,明日我有用處。」

    是夜,洪氏一家被安置在清軍帳中,除了帳外有士兵把守外,並不加以更多束縛。而帳中案上,放滿了新衣玩物,並軍中能打點得到的各種水果糕點,便連皇太極平日與眾士兵同食同宿,也難得這般奢侈。然而洪家老小仍是不聞不問,彼此也並不議論交談,彷彿對眼前的困境早已成竹在胸毫無顧慮似的。

    第88節沙場上誰是真英雄(4)

    侍衛窺其動靜,如實報與皇上。皇太極聽了,暗暗納罕,細問:「大人也還罷了,難道兩個孩子也不吵不鬧嗎?」

    侍衛答:「那個小男孩是餓的,有一次偷偷牽她姐姐的衣襟意思要吃的,但是她姐姐抱他到一邊去說了半天悄悄話,我們在帳外聽不到,後來小男孩就不鬧了。她們母親和祖母反而不關心。」

    皇太極聽了,無法可想,歎道:「有這樣的家人,洪承疇之氣節魄力可想而知。若是大清也能得到這般猛將,何事不成?」遂傳令下去,兩軍交戰時,若遇洪承疇,盡可能生擒而返。

    次日錦州城下,皇太極命八旗列隊,令士兵押著洪氏一家四口,推至大軍最前方,縛於柱上。又挑了數十個精通漢話的士兵一齊向城上喊話,許諾洪承疇只要降清為臣,就赦免他全家無罪,且賞以高官厚祿,否則,便將洪門老小當眾開膛破肚,血祭戰爭中死去的八旗將士。

    洪承疇於城頭之上見了,大驚失色,虎目含淚,大喊:「娘,恕孩兒不孝,不能相救。若娘今日有何不測,孩兒他日必斬清賊頭顱向母親謝罪。」明軍也都義憤真膺,交口大罵皇太極手段卑鄙,挾人母以邀戰,非男兒所為。

    皇太極哈哈大笑,令將士齊聲喊話道:「洪承疇,你枉稱孝義,難道要置老母幼子性命於不顧嗎?你又算什麼英雄?算什麼男人?」

    如是三番,洪承疇只是痛罵不已,並從城上射下箭簇百支,射死了幾十個喊話的兵士。然而旗兵向來勇猛,並不畏死,但有士兵倒下,立刻便有更多人湧上,對著城頭叫罵喊話。那旗人士兵久在邊塞,有什麼不敢說不敢罵的,直將天下有的沒的,滿人的漢人的髒話混話只管滿口胡說,先還只是勸降,後來便只是罵人,漸漸愈發無狀,辱及婦女先人,甚或造謠洩憤,只管嘴裡盡興的,叫道:「皇上已經許了我們,將你夫人賞給三軍,每天侍奉一個賬蓬,讓兄弟們輪流享受,也嘗嘗漢人貴婦的滋味。」又道是,「昨晚上我兄弟已經享受過了,說是滋味好得很哪,今晚就輪到我了,我做了你老婆的男人世間,我不就成了你這個老匹夫了,那與你也算是有點交情了。」片刻之間竟將洪妻在口頭上姦淫了數十遍,直氣得洪承疇目眥欲裂,大聲喝命:「放箭!放箭!給我殺!」

    瞬時之間,箭林如雨,旗人雖舉盾相擋,仍被射死無數。那些士兵們多有父子兄弟一齊上陣的,見親人死亡,又怒又痛,遂不管不顧,竟連皇太極的命令也不聽,將洪門一家自柱上解下,一邊押著後退,一邊用力鞭打,便當著城上城下千萬人的面,打了個撲頭蓋臉,且一邊打一邊仍唾罵羞辱,粗話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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