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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頁 文 / 西嶺雪

    陸連科安慰道:「你放心,朵兒的事,我早有佈置,定不叫她胡說。便是有事,我一個人扛了便是,死也不會牽連到你。」

    不料剪秋聽了,怫然不喜,甩袖子道:「你這說的可是人話?我前兒怎麼同你說的,不管你是什麼人,我總之已經當你是我的男人,與你生死都在一處,我剪秋生是陸家人,死是陸家鬼,你若死了,我豈會獨活?」

    陸連科心情激盪,哭道:「我陸連科自小家貧,割了命根子做這半截子太監,再沒人拿我當個人。只有你剪秋,才真正當我是男人。你這麼漂亮,又這麼聰明,趕明兒出宮,什麼樣的人家找不到?我豈可害你一輩子?今兒有你這一句話,我已經死都瞑目了。」

    剪秋也不再辯,只淡淡道:「你看我可是那言而無信的人?只等著瞧罷了。」

    且不提這兩人盟山誓海,只說那兩宮十幾個太監丫環關在值房裡,自知必死,都啼哭不已。忽然見著迎春進來,都指望有一線活路,頓時哭天搶地起來,叩頭哀告,拖手拖腳,只求迎春姑娘救命。

    迎春與這些人素日也有交好的,也有不和的,此時見這般慘狀,頓起了兔死狐悲之心,拭淚勸道:「各位姐姐妹妹,我們相識多年,今兒個各位先我而去,我這裡無法可想,只好磕幾個頭送過各位了,趕明兒必定多多地化紙錢超度各位,也算是姐妹們相好一場。」說罷果然跪下,連磕了三個頭起來。

    那些人聽聞,自知無望,都放聲號啕起來,與迎春對著磕頭。惟伴夏一聲兒不響,臉上竟無懼色,亦無悲慼,只比往時更加呆了。

    迎春過來拉住道:「隨我出來,貴妃娘娘來看你。」伴夏聽聞,這才抬起頭來,眼中泛起淚光,問道:「果然娘娘來看我了?」一語未了,哽咽難言。

    一時出來,果然貴妃已經在外等候。伴夏意出望外,跪下磕頭行禮,哭道:「給娘娘請安,恕伴夏不能再服侍娘娘了。」

    不等說完,娜木鍾早拉起來哭道:「我時常只是罵你,如今一旦分離,才知道你是我身邊最得力的一個,左膀右臂一般。如今你要走,便如拿刀子剜我的肉一樣。伴夏好丫頭,你往日兢兢業業,我卻只是嫌你笨,待你不好,你怨不怨我?」

    第75節稱後路上第一個犧牲品(4)

    伴夏放聲大哭,說道:「娘娘待伴夏的好,比天還高比山還重,伴夏感激還來不及,豈敢抱怨。況且今天有娘娘來送伴夏一回,就是伴夏的天大福份了,伴夏死不足惜,只是娘娘身邊再也沒有了親信的人,宮裡是非多,伴君如伴虎,娘娘一定要自己小心哪。」

    娜木鍾聽她口口聲聲都只是在替自己著想,半句不提求情的話,愈發感念。

    伴夏又拉著迎春拜託道:「我們娘娘每天早晨要喝花粥,晚上要用花茶,用金銀花泡的水漱口,桑木汁兌的水梳頭,鳳仙花搗的胭脂染指甲,茉莉花蒸的米粉搽臉,有時心口疼或是食慾不振,總要做些新鮮花糕調解……」說到這裡,不禁哭道,「若是我們麟趾宮的姐妹有一位在,也還有個知道娘娘口味習慣的服侍身邊,我便走也放心了。只是皇上好狠的心,竟然滿宮姐妹一個不留,叫我們娘娘今後可怎麼辦啊。我這裡雖有許多弄花的方子,可恨我不會寫字,不能留下來,一時又說不了那麼多,只好撿重要的說給姐姐,求姐姐好歹記在心裡,早晚幫我們娘娘做一碗,也就是咱們姐妹一場的情份了。伴夏就是死了,陰靈兒也感謝姐姐的。」又口述烹製之方。

    娜木鍾聽了,更似萬箭攢心,淚流不止,竟不顧體面,抱住伴夏號啕起來。

    校衛看了害怕,跪下回道:「娘娘保重。已見過了,就讓伴夏姑娘進去吧。這是皇上欽點了要處死的人,若出了差錯,小的人頭不保。」

    不及貴妃說話,迎春先就罵道:「糊塗東西!娘娘只是念伴夏追隨服侍多年,不忍分離,與她敘舊話別,又不是要劫獄,你怕的什麼?難道你這會兒項上人頭保住了,明天敢保還健在嗎?」

    侍衛嚇得叩頭不迭,不敢再多話。反是伴夏主動勸道:「深更夜靜,這裡離宮裡又近,風又大,娘娘若是受了風,又或是因為伴夏明兒惹了口舌,伴夏是死也不安的了。還求娘娘早些回宮安歇吧。」

    貴妃哪裡肯捨,顧不得侍衛與迎春百般勸說,又拉著哭了良久,直到侍衛來報說大太監陸公公來了,才不得不走開,尚一步三回頭,拭淚不止。

    陸連科不意貴妃在此,忙跪下見了禮,直等貴妃走遠方敢起身,帶著幾個小太監進得值房來,向侍衛點一點頭,也塞了一錠銀子入手。

    侍衛心領神會,低聲道:「陸公公,您做得乾淨點,別害了人命,讓兄弟耽干係。」自行出去,關上門。

    陸連科遂過來,親手解下朵兒,笑道:「我和福子兄弟一場,他既去了,你又是他心愛的人,我做哥哥的少不得要替兄弟照顧你。」

    朵兒不明所以,求道:「公公救命!」

    陸連科歎道:「你與福子那樣深情重義,他就這麼去了,就沒留一句話給你麼?」

    朵兒搖頭,驚怔不定,卻也覺出不妥,只悄悄兒地向牆角蹭去。

    陸連科裝模作樣地又歎了一聲,笑道:「這倒怪了,他與你那樣好,不給你留句體己話兒,倒托夢給我了。你猜他跟我說什麼?」

    朵兒仍是搖頭。

    陸連科道:「他托夢給我,對我說,他想你,要你去下邊陪他,仍然同你『吃對食兒』。」

    朵兒大驚,這方知道這些人生怕明日鵠場行刑時自己供出更多姦情,今夜乃是殺人滅口而來。方要喊救命時,幾個小太監早上來死死按住,連連掌嘴,不許她出聲。

    陸連科扳了她臉,逼近了冷笑道:「你好快的嘴,好利的舌頭,一句話就送了麟趾宮多少人命。我若救了你的命,只怕連我也被你害死!」說罷,一手抓住朵兒頭髮不使她的頭臉轉動,另一手便將個刀子伸進口裡,只一絞,已經將個舌頭斬下半截。

    朵兒連哼一聲也不及,便暈死過去。眾人雖看見,也都恨朵兒供出「吃對食兒」一說牽連甚大,暗暗稱快。

    次日午後,兩宮僕從被校衛們按在西華門外貝勒們閒了射鵠的空場上,以繩索一一勒死。朵兒口角流血,半死不活地被拉出來,可憐至死不曾再說過一個字。旁的人也都沒發現異狀。

    那十幾條冤魂的哭聲在盛京皇宮的上方盤旋了幾十個夜晚,淒厲慘切,令人不忍卒聞,最終還是眾太監們湊在一起,捐了些錢請道士來打了個醮場,才算將紛擾平歇了。

    惟一得了特赦令的人是素瑪。

    她是海蘭珠打小兒陪伴的人,是她的心腹,就算全天下的人對不起海蘭珠,素瑪也不會做一半點背叛格格的事的。故而直到行刑之前,皇太極忽然想起了她,怕海蘭珠清醒了會找她,特意傳旨到值房命放了素瑪。

    但是素瑪自己卻不能釋然,自事發便一直以淚洗命,自責不已,又在值房裡胡思亂想地過了一夜,次日見一同關押的人頃刻間全成了孤魂野鬼,獨獨自己還活著,反倒不相信起來,疑神疑鬼,幻視幻聽的,總以為自己已是一個死人,還說看到了小阿哥,還聽到小阿哥說話呢。

    皇太極怕她的胡言亂語惹得宸妃傷心,只好讓人將她帶去綺蕾的禪房,暫與神座為伴。

    從此之後,大清皇宮的御花園裡,除了一個冷心冷面的妃子外,又多了一個瘋瘋顛顛的丫環。

    第76節福臨和八阿哥是同命()

    鵠場的淒厲哭聲傳進後宮,驚醒了多少不眠的皇族。

    他們是大清王朝最尊貴的人物,高居在萬民之上,位於權力的頂層,卻飽受著生離死別的折磨苦痛,無能為力。

    皇太極可以輕輕一句話便斷送兩宮十數條人命,也可以任性發動一場戰爭荼毒蒼生,但是,他卻沒有能力決定自己兒子的生死,不能留住這世上他最珍惜最寶貴的親生骨肉。

    他抱緊海蘭珠,他的兒子的母親,然而兩個傷心的人抱在一起,卻並不能將痛苦分擔。海蘭珠自從兒子死後就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她的面容憔悴,神情慘淡,是一朵抽乾了水份將要枯萎的花。兒子突然的慘死,在瞬間耗盡了她的心智,她曾用盡所有的意志來拒絕相信這一慘事,然而終究回天無力,那一切如此殘忍而倉猝地發生了,不容她迴避。當兒子在淒厲的掙扎後,抽搐著在她的懷中閉上眼睛,吐出最後一絲微息,母親的生命力也就隨之煙消雲散,從此後,世上的奼紫嫣紅都再不與她相關,她再也聽不到任何的聲音,看不見所有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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