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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頁 文 / 西嶺雪

    果然未及行得兩步,門上吱啞一聲,福子共釵兒兩個搶步出來,也不顧雪水泥濘,一聲兒不響,只管跪下磕頭。忍冬倒嚇了一跳,驚問:「是怎麼了?」

    福子忙再磕一個頭,道:「求娘娘可憐,若娘娘要奴才死,奴才再沒活路。」又向忍冬打千作揖地道,「求姑娘說情,千萬留我們一條狗命。」

    忍冬約摸猜到,吃了一驚,啐道:「你們兩個作死!幸虧是我們娘娘,若是旁人,這就剝了你們的皮。」

    莊妃卻和顏悅色,輕鬆地道:「這說的是哪裡的話?平白無故的,我要你們的皮做什麼?難不成宮裡沒狍子皮做衣裳麼?」

    福子聽莊妃語氣中若有玩笑之意,不知何意,惟更加磕頭不迭。釵兒卻是凜然無懼色,直挺挺跪著,一副豁出去不管不顧的神氣。

    莊妃看了,倒不禁暗暗點頭,心知需得再給點鼓勵方可收服,遂道:「這不是貴妃屋裡的釵兒麼?我和你主子情同姐妹,她的丫環便和我的丫環一樣,打落牙齒和血吞,只有替你維護的理兒,沒有讓你吃虧的理兒,你有什麼委屈,說出來,我替你做主便是。」

    釵兒起先本著拚死無大礙的一股子猛勁兒,只想這回死定了,索性豁出去,及至見莊妃語氣緩和,存了僥倖之心,反倒軟服下來,流淚回道:「是伴夏姐姐說的,叫我到園子裡采梅花,要給娘娘做點心。所以我到園裡來,和福子遇上,白拌了兩句嘴,驚擾娘娘,求娘娘饒命。」

    莊妃知不可強問,並不追究,只順著她話頭道:「貴妃又有新鮮主意,要吃梅花點心麼?」

    釵兒叩頭道:「娘娘若喜歡,我便多採些梅花,叮囑廚房多做一碗出來,晚些送給娘娘。」

    莊妃見釵兒如此知機乖巧,倒心中讚歎這丫環著實難得,遂點一點頭,笑道:「便是這樣,晚上你來時,我叫忍冬給你留門,不要驚動旁人,悄悄兒地送來便好。」說罷轉身離去,竟不再多話一句。

    第7節桂花樹下的天仙女子(4)

    福子不知是福是禍,只看著釵兒發愣。忍冬也是不解,但她習慣了只要莊妃不說的便不聞不問,遂扶著莊妃走開。

    莊妃面帶微笑,一尊佛般地平和慈愛,手撫在自己高高鼓起的肚子上,隔著肚皮撫摸著自己的兒子,未來的大清皇帝。只有他,才可以繼承大清的無限江山,並且把這江山擴展得更大更遠,創萬代基業。她知道,他會做到的,一定會做到的!

    隨著生產之期日近,大玉兒腹中所懷胎兒確定為男子,她的意志也越來越堅定,彷彿懷胎十月,肚子裡漸漸成長的不止是胎兒,同時還有仇恨和野心。

    絕不能讓自己的兒子對海蘭珠的兒子俯首稱臣,這是自己的志向,也是多爾袞的仇恨!與多爾袞翻雲覆雨之際發過的那句誓言一直響在耳邊,且愈來愈洪亮,愈來愈堅定:「你是皇上,我是皇后!大清是我們的!天下是我們的!總有一天,我會和你稱王稱後,坐擁天下。」

    稱王稱後,坐擁天下。如何稱王?如何稱後?弒主謀反,奪朝篡位嗎?當今大清戰事連綿,國力尚虛,若要起內戰,非但沒有必勝把握,甚或可能被外敵趁虛而入,坐失江山。

    那不是她大玉兒所為,不是一個巾幗天子女中豪傑的見識,她不是那種鼠目寸光只顧眼前的娘們,她要母儀天下,就得高瞻遠矚,雄才偉略,忍常人之不可忍,更要為常人之不可為。她不僅是自己要享一時榮光,更要讓未來的兒子享萬世江山。

    兒子!這個兒子才是真正的天龍!他是自己向海蘭珠要回萬千寵愛的法寶,更是多爾袞向皇太極討還大清江山的憑藉,他是上天的旨意,是神的使命。無論把他視為多爾袞的骨肉也好,當成皇太極的血脈也好,他都有足夠的理由稱王稱帝,一統江山!他,才是真正的大清皇帝!

    所有擋在兒子登基路上的障礙,她都要替兒子掃除;所有違逆自己坐擁天下意志的人和事,都是自己的敵人;而釵兒和福子,卻是自己射向敵人的兩支箭。

    掌燈時分,釵兒果然悄悄地提了一隻食盒來到永福宮,忍冬已在等待,見她來,一聲兒不問,逕直領進來見莊妃。下人們早被支開去,連忍冬領進釵兒來見了禮,也以倒茶之名走開。

    釵兒遂跪下來,打開食盒,獻上一盤梅花餃道:「娘娘不殺之恩,釵兒死不足報,若有驅遣,絕不敢違。」

    莊妃暗暗驚心,好丫環,被我抓到這樣致死的把柄,不說求我饒命,倒來表忠心了,分明知道我這樣待她是另有所圖,跟我做生意來了。若留下她來,早晚是個禍害。等借她的手完了我的願,第一件事就是封了她的口才是。打定主意,遂誠心誠意地拉起釵兒道:「你是個聰明孩子,也是個多情的,那會兒在園子裡,你們的話我已盡知了。我和你主子不一樣,最是個圖省事的,不肯輕易讓大家撕了面皮,傷了和氣。然而這件事既然讓我知道了,少不得就要設法平定了,神不知鬼不覺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然傳出去,大家面上都不好看,深宮內苑的,竟容奴才這般胡鬧,可還有規矩沒有?」

    釵兒見莊妃義正辭嚴,又羞又怕,又不明所以,只得重新跪下,流淚道:「釵兒知錯了,求娘娘教給釵兒,只要逃過眼下這一劫,釵兒來生做牛做馬報答您。」

    莊妃歎氣道:「糊塗孩子,快起來,我若不幫你,又叫你來做什麼?這件事若不了,早晚鬧出來,還是逃不過一死。原本也不是大吵大鬧的事,除非一方走了,眼不見心為淨,才真正大家平安無事呢。我是斷捨不得你走的,可也不能無緣無故地叫關睢宮的出去,若是明白說出來,又不是幫你了。所以倒要想個妥當辦法,隨便捏個錯兒,讓人走了便是,於大家顏面上都好看。我這樣做,也是為了宮裡的體面,不全是為了你,這個,你要明白,以後做人做事須得小心謹慎了。」

    釵兒哪裡還有話可回,惟磕頭稱是而已,又道:「娘娘耽這大干係保全我,釵兒若還不知錯,還是個人嗎?娘娘大恩,釵兒粉身碎骨也難報答,娘娘若看我還有點可用之處,便搾骨吸髓也是願意的。」

    莊妃笑道:「好丫頭,真個伶俐懂事會說話,難怪你主子疼你,肯用一根釵子換你。連我看到你,也忍不住想向你主子要了你來,天天跟我做伴呢。」

    一根釵子換丫頭原是釵兒生平至得意之事,如今見莊妃也鄭重提起,不禁臉上浮起得意之色。莊妃察言觀色,知她再無防逆之心,遂取了一小包藥粉在手,叮囑道:「這包粉末,叫回奶散,是大戶人家媳婦給孩子斷奶時回奶用的,只要抹一點點在乳頭上,奶水就停了,最是乾淨爽利。」

    釵兒猶自不解,欲接不接地。莊妃笑道:「糊塗丫頭,那奶媽若是沒了奶,關睢宮還留她做什麼呢?便連旁邊侍候的人,也會派個疏忽不周之罪。」

    釵兒這方恍然大悟,趕緊接過來揣在懷中,淚流滿面地謝道:「娘娘這樣幫我救我,真叫釵兒無話可說,便是連下輩子搭上,也報不了恩的。」

    莊妃又叮囑道:「這件事,連福子也不可以告訴,一個不妨,就是幾條人命。你趁洗衣晾衣的時候,找機會悄悄把藥粉抹在奶娘的貼身小衣上,不叫一個人知道。事成之後,你在福子的值房等我,記得提前遣走旁的人,我還有事要托付你。」說罷,故意沉吟半刻,方緩緩地道,「福子是十四爺心腹的人,到時候,記得聽著門,讓十四爺進來。」

    釵兒一驚,自謂這樣隱密的事娘娘都不防我,自然當我是心腹知己了,難怪要幫我,原來也是一樣的人,要借我來替她搭橋鋪路,早風聞莊妃娘娘和睿親王爺有交情,原來竟是真的。想今後有了這個倚仗和把柄,自己和福子的事那就等於過了明路了,還有什麼可懼的?遂得意非常,再無一絲疑憚,只將藥粉收妥,磕頭謝恩而去。

    第72節稱後路上第一個犧牲品()

    崇德三年(638年)正月27日,夜色如鐵,彷彿敲上去會有冰冷的金屬聲。整個盛京後宮都睡熟了,連守夜的更夫敲梆子的聲音聽上去都像是夢囈。

    御花園有吱呀的開門聲,壓低了嗓子請安的諂媚,太監和宮女偷情慶功的蕩笑,以及來不及發出聲響的臨終驚吼。有兩對瞳孔幾乎是同時地放大了,看著眼前那個臉色如冰的男人,那偉岸的王爺,那個他們苦心巴結的靠山,那閻王的使者,那個一言不發血刃相見的殺手。他們甚至沒有來得及問他一聲為什麼,就已經化作了兩條枉死的冤魂,匆匆奔赴九泉,正應了他們曾經的誓言: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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