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頁 文 / 西嶺雪
大玉兒點頭笑道:「不算違令。」
四人喝了酒,如是又聯得幾輪,面上已俱有酒意,哲哲先告了饒,道:「這令雖好,酒量卻不足,不如換個罰規,輸了的人隨對家出個題目,歌也好,舞也好,總之有命必從如何?」
眾人俱無異議。於是再擲過骰子,卻是哲哲與皇太極對點,皇太極見哲哲滿面桃花,目餳口滯,知她已不勝酒令,便欲出個淺顯的容她過關,遂道:「牧童遙指杏花村。」
哲哲明知暗藏的令核是酒,一時腦裡有無數詩句湧過,什麼『金樽清酒斗十千』,『勸君更盡一杯酒』,『蘭陵美酒鬱金香』,意思雖對,卻都不應景,不由語塞。
大玉兒有意打岔,笑道:「大汗錯了,這屋裡哪裡有什麼牧童?又哪裡來的杏花?除非您給清寧宮換個名兒叫『杏花村』。便是明天就改,今天這酒可還是要喝的。」
皇太極笑道:「這你可說錯了。杏花村雖然沒有,牧童這裡卻現成兒的有一個。」
大玉兒聽了更加笑道:「在哪裡呢?在哪裡呢?」說著故意滿屋亂看。
皇太極咳嗽一聲道:「不就是大汗我了?我們草原上長大的巴圖魯,哪個沒有放過牧,騎過馬?就叫一聲牧童也不為過吧?」說得眾人越發笑起來,連地下侍候的丫環宮女也都笑成一片。
皇太極得意道:「這下你沒得說了?還不替你姑姑喝三杯呢?」
不料大玉兒早趁亂在哲哲耳邊提了一句,哲哲一愣,心想明明無酒,豈不錯了?但見大玉兒暗地裡猛使眼色命她照說,只得笑道:「急什麼?我都還沒認輸呢。」遂舉起酒杯來,吟道:「欲飲琵琶馬上催。」
皇太極果然叫道:「錯了!我的令原出自『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杏花村是酒家,故而這裡的謎底藏著一個『酒』字,你的『欲飲琵琶馬上催』雖然有喝酒的意思,可是沒有點明『酒』字,況且也不應景兒。」
大玉兒笑著辯道:「大汗自己剛才說過了,『牧童遙指杏花村』,您騎過馬放過牧,所以是牧童,那麼這句詩也可以說是藏著個『馬』字,姑姑對了這句『欲飲琵琶馬上催』,詩裡有馬,豈不是對了?」
皇太極喝了聲彩,笑道:「是你辯得有理。我認罰便是。不過那不應景又怎麼說?」
大玉兒笑道:「若論戰事緊張,大汗日夜牽繫前線,連喝酒吃宴也不能安心,姑姑這句接令倒也不算不應景,只是意思談不上大吉大利而已;不如這樣,大汗錯了,罰酒三杯;姑姑半錯,出個節目抵酒可好?」說著向哲哲大打手勢。哲哲會意,笑道:「都是這句『欲飲琵琶』的錯兒,也罷,就是珠兒給我們彈一曲琵琶罷了。」
皇太極一心要熱鬧,自然滿口說好,道:「這個有趣。」
第53節弄假成真的東宮娘娘(5)
海蘭珠為難道:「是姑姑輸了,怎麼倒要罰我?況且這裡也沒有琵琶。」
哲哲笑道:「這個不難,關睢宮裡不是白放著一付琵琶?就叫迎春去取了來。」
皇太極聽得「關睢宮」三個字,微微一愣,頓時感慨起來,原已有了三分酒,當下更不用人勸,便自斟自飲地,登時將三杯酒一一飲盡,長歎一聲,半晌無語。
哲哲不安,正欲相勸,卻見大玉兒給自己使眼色不許,也不知她是何意思,只得別轉了面孔假裝不見。
須臾迎春取了琵琶來,海蘭珠調柱撥弦,定一定神,便彈奏起來。她所學之歌,原本俱是綺蕾口傳身教,如今懷抱琵琶,扣弦而歌,活脫脫就是又一個綺蕾。
皇太極癡癡相望,那海蘭珠眉目間原本就有三分像綺蕾的,再看她抱著綺蕾的琵琶唱著綺蕾的歌,哪裡還把持得住?不禁恍惚癡迷,心旌動盪,一時間勾起多少舊事來。不知不覺,將一壺酒喝了大半壺下去。
海蘭珠一曲唱罷,抬起頭來,鶯聲嚦嚦地道:「粗鄙之音,有辱聖聽。」說著緩緩跪拜下去。皇太極心頭恍惚,酒氣上湧,癡癡地伸手出去,親自扶起來,脫口道:「愛妃請起。」
一言即出,眾人俱是一驚。海蘭珠驚愕抬頭,與皇太極四目交投,一時愣住。大玉兒早翻身下炕,跪下稟道:「恭喜大汗,賀喜大汗。謝大汗恩寵,納我姐姐為妃,大玉兒代姐姐叩謝龍恩。」竟將皇太極一句醉語坐實。
海蘭珠起先見大玉兒每句話都似有深意,又每每以出令暗示自己,早已猜到三分,如今見她以訛傳訛,弄假成真,頓時羞得滿面通紅,低了頭一言不發。
哲哲隨即也反應過來,一邊心內暗讚大玉兒心智迅敏,見機得快,另一邊卻也不由驚心,此時方知她叫自己念起「欲飲琵琶馬上催」的深意,竟是伏線千里,如此佈局巧妙,算無遺策,倒也叫人心寒。然而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遂也只得隨之向皇太極與海蘭珠道喜。底下人見狀,也都不知所措,見莊妃跪了,便也都隨著跪下來,滿口亂喊著恭喜祝福的話來。
皇太極被這一番動作言語,早驚得酒醒過來,自思金口玉牙,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原無抵賴之理;且看著海蘭珠眉聚春山,眼橫秋水,滿臉都是情意,慶幸尚不及,又哪裡有一絲半毫抵賴的意思。遂順水推舟,嘿然笑道:「大妃賢德,此為後宮之事,就請大妃代為籌措吧。」
附註:
史有傳聞,皇太極於天聰六年(632年)曾娶過一位東宮娘娘,而且是自己親選的,到了天聰八年,又娶了宸妃海蘭珠後,這位前東宮娘娘被逐出宮門,而由海蘭珠取而代之。這是清初宮闈之中頗具戲劇性的一段婚姻,也算是奇聞軼事了,無奈詳情無處可查。惟《滿文老檔》真實地記述了當年皇太極親自選美的戲劇性活動,並述娶此女時陣勢頗隆,但於天聰九年產後被逐,原因不詳。今筆者因此女經歷與綺蕾多有吻合處,故大膽猜測,將二人合為一人。
至於海蘭珠何以二十六歲始嫁皇太極,考諸史料文獻均無記載。雖有軼史稱其此前實曾出嫁,因夫早亡而改嫁皇太極,但不能為據。另關於貴妃娜木鍾、淑妃巴特瑪來歷,史聞亦有諸多傳言,其中最常見的一種說法是此二人皆是察哈爾林丹汗之妃,歸降後為皇太極所納。於此種種,今皆不取,只當四宮早已歸屬皇太極,免去一一敘述大婚情景,重複描寫之累。
第54節皇太極登上皇帝的寶座()
天聰九年二月,多爾袞親任統兵元帥,岳托、薩哈琳、豪格為副帥,以正黃旗固山額真納穆泰為左翼,以吏部隨政圖爾格為左翼,深入青海,卻只圍不攻,秋毫無犯,懷之以柔,耗時半年,而終使察哈爾十萬兵馬投誠,遂率林丹汗的后妃與其子額哲班師還朝。
九月五日,凱旋大軍班師過遼河,皇太極親自率領眾福晉、貝勒、以及文武群臣出迎數十里,於陽石木河南岡築壇、設幄、置案、焚香、吹螺、掌號,舉行盛大隆重的凱旋式。
他沒有忘記,特意傳旨掖庭,令綺蕾一同隨眾出迎。
綺蕾已經奉旨出家、戴罪事佛整整一年了。這一年裡,皇太極刻意地讓自己忙於戰事,而不去過問綺蕾的近況。他接受大妃的建議,納了海蘭珠為妃,並賜住關睢宮,將當年給過綺蕾的所有恩寵都給了她,視她為綺蕾的替身。
同綺蕾的無求無慾相反,海蘭珠極其愛哭,而且她有多麼愛笑,便有多麼愛哭,她常常可以因為一個冷落的眼神而流淚不已,但又隨時可以因為一句俏皮的哄媚而破啼為笑。沒有一個成年人可以笑得那樣純淨,歡暢,毫無陰影,可是他的確從她那裡聽到了那種只有嬰兒才會有的,屬於天使的迷人笑聲。他越來越迷戀於她,並且因為她的活色生香知情達意而漸漸對她充滿了比當年對綺蕾更加充盈的人間愛戀。
對綺蕾的愛,從來是欣賞多於親暱的,但是海蘭珠卻不同,她完全懂得他任何一個愛意的眼神,也充分瞭解他隨便一句親密的話語,她把他的恩寵看得比任何事物都重,對他的依戀跟隨幾乎到了癡迷的地步。她就像一個嬰兒貼戀母親那樣貼戀著他,喜怒無常,予取予求。
如果比綺蕾做花,海蘭珠便是如花解語;如果說綺蕾是玉,海蘭珠則是比玉生香。皇太極享受著這貼戀,這癡迷,並盡力地滿足她的任何請求。他是因為海蘭珠的酷似綺蕾而移情於她的,卻同樣因為這酷似而在面對海蘭珠時,會往往聯想到綺蕾:如果當年綺蕾也可以這樣地對自己,該有多好呢?
他知道她奉大妃懿旨侍奉薩滿神座,一則為己請罪,二則為金祈福。從早到晚,不是操石杵舂米,就是敲木魚誦經。這是哲哲的主意,也是一直對綺蕾懷恨的其他妃子們的促狹。她們常常想出一些新的花樣,指著名字叫丫環拿一些最難堪的差使交給綺蕾去做,以此羞辱她,捉弄她;她們甚至把砂子摻在半生的米裡賜給綺蕾吃。這些,皇太極都很清楚,但是他逼著自己不聞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