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頁 文 / 西嶺雪
皇太極早已接到大妃密信,細述宮中種種,知道綺蕾一案,牽連甚多,涉嫌之人遍及汗宮內外,娜木鍾與大玉兒兩人猶為可疑,卻苦無實證,心內早已覺得煩惱顧慮,範文程之言,正中下懷,遂連連點頭,歎道:「大學士之言甚是,我原也正有此意,這便請大學士代我修書一封與代善大哥,請他代我了了此案也罷。」
且說多爾袞晝夜兼程回至府中,家人上下俱白袍葛巾,哭得驚天動地。整個睿親王府白幡銀燈,裝得雪洞一般,連樹上一併纏了白布條,隨風招展,一片淒涼之象。
多爾袞不及多言,先進到靈堂,見福晉裝裹了停於太平床上,遂撫屍大哭一場,焚過香紙,隨即命烏蘭進內室詳談。
烏蘭跪地稟道:「福晉那日自宮裡回來,當晚靜妃就出事了,宮裡說要徹查,福晉便請了莊妃娘娘來商議,兩個關起門來說了好久的話。半夜裡福晉忽然嚷心口疼,我忙喊起人去請太醫,可憐福晉疼得打滾,喊得滿府裡都聽見,後來就不動了,太醫來時一瞧,說福晉已經嚥氣。」說著哭得聲嘶氣咽。
多爾袞心知有異,拉起烏蘭問:「是哪位太醫來?又是怎麼說?」
烏蘭道:「是傅太醫,說是心疾。」
多爾袞點點頭,立即命人請傅太醫來。誰知傅胤祖聽說王爺回府,早已先來一步,於前廳等候多時。多爾袞聽見,忙命快請進來,兩人於內室談至夜深,家人俱不敢歇息,且也要守夜,遂男左女右,都於靈堂待命。
凌晨時分,多爾袞方親自送太醫出府,復又叫進烏蘭叮囑道:「這件事,有人問起,一切按太醫話說就好,免得另生事端。」自己回到靈堂棺前,見地下火盆火紙金船銀橋俱備,倒覺安慰。點燃了香拜了三拜,便坐在火盆之旁,一路焚化紙錢,一路便不禁想起福晉自進府來,雖然未必恩愛,畢竟結髮多年,往日福晉每抱怨自己不知憐愛,而自己常厭她蠢鈍不願理睬。今日一旦死別,忽念起她生前種種好處來,又想她死得不明不白,大為不忍。
第48節令人扼腕的第二次刺殺(4)
次日一早,多爾袞即往永福宮求見莊妃。丫環通報進去,大玉兒親自迎出來,哭得兩眼紅腫,哀哀道:「姐姐死得可憐,那天我們見面,她還跟我說了半日的話,不想當夜就去了,真是叫人傷心。」
多爾袞沉著聲音問:「那天你們說過些什麼?」
大玉兒款款地道:「說了許多話,現在也記不真。只是姐姐傷心綺蕾的孩子早夭,說那日她白天才來看過綺蕾,夜裡就出了事,現在宮裡內外翻查,說要把當日所有和綺蕾說過話見過面的人全找出來查問,未免說不清;又說當日王府收留綺蕾,姐姐就反對的,畢竟綺蕾曾經刺殺大汗,來歷不清不楚,若是他日有事,王府難脫干係,不想果然應在今日,到底又鬧出第二次行刺來,大汗發作起來,只怕連睿親王府也牽扯在內;因此姐姐煩惱傷心,焦慮不已,竟然病了。我勸了姐姐好久,說一人作事一人當,十四爺對大汗一片忠心,難道大汗還會懷疑十四王爺不成?可姐姐總是放心不下,還說當年綺蕾在府裡,十四爺親自請醫問藥,還專門找了師傅調教,現在一番好心都付注流水,非但沒有積德,竟成招禍了。」
多爾袞聽了句句驚心,莊妃話裡含意,分明在指綺蕾刺殺與自己大有干係,便是流產也多半和王妃有關,語氣中頗有威脅之意。惟其如此,他越發斷定王妃死得蹊蹺,大玉兒分明暗示自己,只要自己不追究王妃之死,她便也不會舉報刺殺隱情。他看著這個從小一處長大,前不久還曾肌膚相親的青梅竹馬之交,彷彿忽然間不認得她了。
他們對視良久,都是一言不發。
對視,也是對恃,最終,還是莊妃先開口,輕輕叫了一聲:「多爾袞,她死了,我會補償你的。」
多爾袞忽覺一陣心悸,「咳」地一聲,拔腳便走。
莊妃眼睜睜看著他離去,既不相留,亦不相送,於風中站成了一尊鹽柱。
兩個人用了十年的時間才重新拉近的距離,在忽然之間又重新拉遠了,遠到了生死邊緣,就是銀河鵲橋,也無法讓他們再走到一起。
多爾袞終於見到了綺蕾。
這一次的見面遠比他想像中的容易。因為綺蕾已經不再是那個受寵的靜妃,而變成了掖庭碾房中一個戴罪的賤人。雖然大妃無法照著自己的意願將她挖眼剜舌,但還是將她削去封號,投入掖庭。大汗有命不許她死去,可是哲哲也無法忍受看她好好地活著。
多爾袞在碾房裡找到了綺蕾。她躺在稻草堆中,蒼白無力,奄奄一息,只有一個打水的老婆子照料她,或者說,監視她。婆子稟報多爾袞,娘娘說了,一不許綺蕾尋死,二要她準時服藥,其餘都不理論。
多爾袞看到了旁邊的藥碗,也看到了丟棄的食盒,只是一碗稀得見光的粗米粥並幾根鹹菜。他的心再一次牽疼了,這桃花一樣的女子哦,他怎麼可以把她送進宮裡,讓她受此荼毒呢?從一開始,從她走進王府那天起,他就該把她好好珍藏的,而不讓她走出他的視線。
他扶起她,她便依偎在他的肩上,那樣虛弱,那樣蒼白,彷彿又回到了她初進睿親王府的那會兒。他懷抱她,替她理去粘在臉頰的髮絲,忽然間,情動於衷,將稱王稱雄之念盡拋腦後,毅然道:「我們走。我帶你出宮去,遠走高飛。」
綺蕾微微一震,睜開眼來,她看著多爾袞,那冰冷如深泉的眼睛裡,竟然也似乎第一次有了些許感情。但是不待他捕捉,那眼光已經轉瞬即逝,她說:「不,我不走。」
「不走?」多爾袞驚愕,「你在這裡只有等死,你已經沒機會了,既沒有機會得寵,也沒有機會行刺,你還在這兒幹什麼呢?舂米?洗衣?我不會眼看著你做這些賤役的。我的福晉死了,害死她的人,也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福晉死了?」綺蕾一震,眼圈瞬間泛紅。她在睿親王府養病一年,又曾認王妃為義母,雖不親密,畢竟感戴她眷顧之恩,睿親王妃,那是一個多麼單純熱情的女人,如今無辜喪命,必與自己有關的吧?所謂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終因我而死,自己怎能忍心?「福晉,是怎麼死的?」
然而多爾袞並不答她,他只是把她抱得更緊,彷彿抱著自己生命中惟一的依柱。福晉之死帶給他的震盪遠遠比他自己想像得要強烈得多,那是比傷逝更加深沉的一種灰飛煙滅的淒涼之感。宮廷裡的勾心鬥角,沙場上的硝煙瀰漫,多少年來,他面對的是雙重的征戰,提頭飲血,九死一生,他已經太累了。如今,看著懷中這個傷痕纍纍的女子,這謝了一半的桃花,他要保護她,珍惜她,為她擋風遮雨,再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萎敗,零落成泥。
遠走高飛。這個念頭一旦泛起,就燃燒得如此熾烈。為了她,他願意放棄一切,帶著她遠離人群,去過平靜的日子。榮華富貴和無限江山盡可拋擲,只要,和她在一起。
「我和皇太極斗了這許多年,沒有一次勝他,卻白白犧牲了福晉,這也許是天意。我不能再讓你犧牲,綺蕾,跟我走吧,我們恩也罷了,仇也罷了,什麼都不理,出宮去。天涯海角,我會保護你。」
綺蕾閉上眼睛。恩也罷了,仇也罷了,出宮去。怎樣的誘惑?怎樣的新生?然而……她重新睜開眼睛,宣誓一樣地重複著:「十四爺,對不起,我哪兒也不去。」
「你……」多爾袞大驚。他是一個武士,草原上最英勇最無畏的;他同時是一個貝勒,汗位的真正繼承人。但是,如今這一切他都不想要了,他只願做一個普通的男人,擁有一個自己的女人,攜著她,伴著她,深山原野,男耕女織,過普通老百姓的日子,過平淡無奇的下半生。然而,她竟拒絕他!
「我不走。」綺蕾堅持,「我不會死,也不會走,我就在這兒,等著看他實踐諾言。」
諾言?多爾袞要想一想才明白綺蕾說的是什麼。皇太極曾經允諾她,不對察哈爾發動一兵一卒,秋毫無犯,以德懷之。她仍然記著這句誓言,在度過由失子之痛而帶來的短暫瘋狂之後,她已經又恢復了她的理智和隱忍,同樣地,也恢復了她對自己族人的摯愛與關懷。如果她死了,以皇太極的個性,一定會遷怒察哈爾,大開殺戒;相反,只要綺蕾活著,就有一線希望勸得皇太極回心,遵守承諾。為了察哈爾十萬部民,她不能走,甚至不能死。她必須活著,活在四面楚歌的深宮,活在恥辱陰暗的掖庭,再艱難再委屈再痛苦,也必須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