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西嶺雪
桃枝兒這才高興了,便捅捅舒容,指給他:「你看人家都向賴帥敬酒呢,你好歹也靈活點,學些眉目眼色。」舒容點頭,按計而言。
賴福生已經喝到第三輪,再也不能了,連連擺手告饒:「這個可比槍子兒還厲害呢,大家給我留點精神,等些還要洞房呢。」說得眾人大笑起來。
舒容原不擅長向人敬酒,便要做罷,偏龐天德卻不許,故意說:「賴大帥平時最體貼年輕人的,今天是怎麼了?人人的酒都喝,唯獨不給舒老弟面子,舒老弟本來面薄,這可要羞死了。」
眾人都連連稱是,抓住賴福生要強行灌酒。原來這賴福生向來喜歡熱鬧,眾人都只要討他的好。第一個龐天德是最擅長起哄湊趣的,哪肯消停?第一個翠袖最是圓融通達,要藉機表現應酬功夫的,自然手口不停;封十四娘正巴不得灌醉了他才好瞞天過海,更是賣力湊趣,花樣百出。
於是客人倌人,次第上前,一杯接一杯,直將個賴福生灌得人事不知,被兩個手下扛進房中才罷。是夜,醉花蔭一眾賓主都醉得爛泥一般,天大亮時,猶沉睡不醒。
時值中午,外場先起來了,灑掃庭院,打開門做生意。又過一會兒,開始陸續有局票到,被叫到名字的姑娘們也就紛紛起來,打水洗臉,要干稀來吃;沒有局票的姑娘卻樂得多睡一會兒,也是遮羞,索性不起。
接著封十四娘也起了,第一件事先問丫頭:「賴大帥起了沒有?」小丫頭搖頭,說:「我才敲過門,裡面一點動靜也沒有。」十四娘放下心來,笑道:「這可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了。」
等等到了下午,醉花蔭又有客人擺酒,聽說賴帥在,便要相請。十四娘便叫小丫頭送洗臉水進去,趁機打聽賴帥起了沒有,自己且在樓下招呼客人。
等了片刻,忽聽得樓上撕心裂腑一聲慘叫,直驚得所有人頭皮一緊,冷汗冒出,都急急問:「怎麼的了?」
那丫頭摔了銅盆,連滾帶爬奔下樓來,手猶指著房間方向,口齒也不清楚了,面唇俱慘白地,哆著聲音叫:「死了,死了,死了……」
封十四娘急得一把推開,自己搗著小腳上樓,卻也是驚叫一聲,滾下樓來。
眾人都驚動起來,忙齊齊擁往樓上,推開門來,只見賴帥賴福生跪在床下,身子向後仰倒,頭歪向一邊,血流滿地,正心窩處,端正一把短刀,直至沒柄。
這一下眾人都亂起來,使叫著:「出人命了,報官去!」十四娘還嚷著要救活,有客人道:「你不見滿地的血都成了紫的了,人都涼了,哪裡還救得活?」
正嚷著,恰龐天德挽著舒容進來,聽說出事,一驚非小可,忙指揮眾人:「不要忙,別弄亂了凶事現場,把醉花蔭大門關了,不許一個人出去。」
眾人聽一聲喊,都怕禍事上身,哪裡還敢停留,翠袖一個不留神,崔子雲已經搶在頭裡奪門便跑,接著其他客人也都一擁而出,頓時跑了個十有七八。
舒容見眾人奔跑,也自跟著向外跑,翠袖一把抓住,問:「哪裡去?」舒容答:「回家去,找我哥。」翠袖將桃枝兒一拉,低聲道:「我們跟你去。」
舒容踟躇:「我還沒向哥哥稟報呢。」翠袖氣得低喝:「桃枝兒已經是你的人了,走不走,是遲早的事,留在醉花蔭,難道等著巡捕來拿人麼?」一言提醒了舒容和桃枝兒,不再廢話,忙忙奪門出去,覓路便跑。
少時差官來到,看了凶事現場,也不打話,只一條繩索將封十四娘及沒有走脫的倌人丫頭都鎖了,齊齊帶往差館裡去。
舒容帶著翠袖桃枝兒一路沒命地跑回家,見著舒培,只知喘息,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
舒培見弟弟帶了兩個倌人回來,正自惱怒,翠袖早已斂容施禮,細細央告:「醉花蔭出了命案,我姐妹是清白的,但若留在那裡,必脫不了干係。聽人家說,差館裡拿人,不論有罪沒罪,都先吃一頓板子,我們雖是賤命,倒也從小兒養尊處優的,哪裡禁得起那些鐵鏈板子?只得來投奔舒老爺,求老爺可憐可憐我們姐妹,收容幾日,就是翠袖和桃枝兒的再世父母,救命菩薩了。還有崔老爺那裡,求舒老爺幫忙遞個信兒,請來商量商量。」
舒培聽了,大驚失色,忙問:「什麼命案?慢慢說。」及至聽說是賴福生斃命,更加驚駭,又問:「夏煙湖呢?她如今怎樣?」及至問出,心中已約略猜出答案。
果然翠袖答道:「現場只有賴帥一個屍首,那煙湖,卻不知哪裡去了。」
舒培更無猜疑,又問:「你說賴福生是被人用刀捅死,可看清是一把什麼樣的刀?」
翠袖細想一想,遂形容給他看:「這麼長,這麼厚,柄上刻著一個字,好像是……對了,是『胡』字。」
舒培聽了,雙淚橫流,坐倒在椅上,半晌無話。
舒容只以為哥哥和自己一樣,是嚇壞了,倒不安起來,覷著臉問:「現在,怎麼辦呢?」
舒培揮揮手,叫舒容帶翠袖和桃枝兒且去廂房安置,自己一聲不言,呆坐廳中,心裡頭刀剜火燎一般,只恨不能立時三刻見到夏煙湖,當面問個明白。
次晨起來,田氏一眼看到舒培,不禁吃了一驚,只見他兩眼通紅,滿面于思,似是一夜未睡,忙問:「你這是怎麼了?醉花蔭出事,又不和我們相關,這樣勞神。」
舒培擺手叫她不必驚慌,命丫環叫來弟弟舒容,且向他二人細細叮囑:「醉花蔭一案,與我家並無瓜葛,旁人議論,不可熱心參與,免得說多錯多。另外我家曾經失刀一事,絕不可向一個外人提起,便是桃枝兒面前也不可說起。」舒容與田氏也都知茲事體大,連連點頭稱是。
接著一早派去請崔子雲的家丁回來,報說崔老爺有公幹,近日要往京裡去,改日再來拜訪。翠袖聽了,連連冷笑。桃枝兒驚惶問:「崔老爺平日裡與姐姐那般恩愛,果真用到人的時候,居然好意思躲起來。依我說,我們姐妹就直接去他家裡拜訪,看他有什麼臉?」
翠袖斥道:「說的胡話!我們是他什麼人,要找到人家家裡去?不是送上門給人家羞辱?」
桃枝兒便又攛掇:「姐姐的好客人也不止崔老爺一個,要不,都派人去請一請。俗話裡說的,患難見真情,倒要看看到底哪一個待姐姐是真心的。」
翠袖笑道:「堂子裡把戲,還說什麼真心?真是孩子話。」遂置之不理。
舒培一旁聽見,暗暗敬服,背地裡向田氏叮囑:「這位翠袖小姐,也算是一位巾幗人才了,她現在一時落難在我家,沒有親朋好友投靠,你萬不可薄待了她。」
田氏笑道:「還用你說?她們在這裡,吃的用的,都跟我一樣,哪裡敢慢怠了?只是我有時想想倒覺好笑,家裡出去了一個倌人,倒又進來了兩個倌人,出出進進的,成了堂子了。」
於是舒培更多地加派人手,向四下裡打聽胡小姐下落,並叫留意詢問夏煙湖去向。
消息倒聽了不少,有說那晚上其實有丫頭並未睡熟,眼見煙湖渾身縞素自房裡出來,登簷走壁地去了的;有說眼見一條狐狸自房中逸出,轉眼不見的;有說這賴大帥與夏煙湖原是前世恩仇,煙湖並非人類,來世間就是索命的;也有說在外鄉見過一個絕似煙湖的伶人,在江上放船游歌,又是某家娶親,那新娘子舉止音容與煙湖相差無二。
每每得到些風聲,不論真假,舒培都立時派人前去,卻次次空手而返,到底也沒個音信。
不久衙門裡傳出消息,說是封十四娘因為不堪審訊,竟在獄中自盡了。衙門裡因胡亂派個畏罪自殺的名兒,將案了了,其餘外場丫頭,也都予以無罪釋放。
此時舒培因為已經收容桃枝兒在家,只得先替她和舒培圓了房。又問翠袖可要替她尋一門親事,翠袖婉言謝絕,朗朗地道:「經過這一劫,我也總算長些見識,認清那些人了。有哪一個是可嫁的?明媒正娶,我沒那個命;嫁人作妾,我又不甘心。況且靠人不如靠己,靠一個男人不如靠十個男人,我打小兒賣進堂子裡,除了做倌人,並沒別的本事。且十四娘收藏賣身契的地方,也只有我最清楚。做了這幾年倌人,已經看透了這些鏡裡恩情,還是自己會做生意能賺錢最要緊。」舒培見人各有志,便也不再多說。
翠袖遂回到醉花蔭去,自向十四娘藏金處取出銀票和賣身契據來,先撿桃枝兒的還了她,接著召齊原班人馬,頂門立戶,重新營業。
舒培敬她為人,並不肯當作風塵女子看待,因特地請了一班戲子連擺三天檯面,天天大戲,慶賀醉花蔭劫後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