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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文 / 西嶺雪

    一日崔子雲同龐天德在翠袖處喫茶,便悄悄地問他:「你同賴大帥走得近,可知道他肚子裡到底揣著什麼主意?若果然對夏煙湖有情,何不認認真真做她一回,吃了這杯開苞酒?總不成是怕瞿無鳳吃醋吧?」

    龐天德搖頭說:「你別看大帥原來對瞿無鳳熱乎,自替她開了苞後,倒也不過那麼著。銀錢是花了不少,去的反倒不如從前頻,而且除了瞿無鳳外,他也一直有做別的倌人,並不單只瞿無鳳一個。你是知道的,大帥吃酒,通常定要叫三四個局才暢意,又沒常性,這一帶堂子裡的倌人,十個總有九個應過他的局,他是既喜歡玩老的,又喜歡嘗新的,他會怕誰吃醋?至於為什麼不肯做夏煙湖,我跟了大帥這許多年,竟也忖奪不透。私下裡倒也問過幾句,聽那意思,並非對夏煙湖無情,倒是頗在意狐妖之說。」

    翠袖正在一旁侍候吃煙,聽了這話好笑,插嘴道:「像賴大帥這樣的武行也怕狐狸精?」

    龐天德笑道:「這你就不懂了,越是行軍打仗舞槍弄棒的人越是講究忌諱呢。他們槍裡來炮裡去,若不是有些護身的法寶,比常人多幾個心眼,他就活得了命做大帥了?出生入死,都是從這小心二字上來。賴大帥表面豪闊,骨子裡其實最是小心的呢。」

    崔子雲點首領教,向翠袖道:「你媽怎麼說?可是一心想做成賴大帥這門親事?」

    翠袖道:「我媽有什麼可說的?還不是誰的銀錢多就想著誰做女婿。你要肯出大洋,說不得我媽也是願意的。」

    龐天德撫掌笑道:「你媽縱然願意,你不願意,你媽也不敢做這牽頭的。這堂子裡走動的老客人誰不知道,醉花蔭的翠袖姑娘厲害的咧,連媽媽也收服了。你問問崔大爺有幾個膽子,就敢窩裡反,做起夏煙湖來了?」

    崔子雲摟著翠袖道:「她倒不是厲害,是真正可人心,百里挑一,不對,是千里挑一,一萬個裡也挑不出一個來。夏煙湖模樣兒雖俏,可是不肯應酬巴結,這就無情無趣得很,說到善解人意四個字上,就遠遠不如我們翠袖倌人了。何況又是一雙大腳,哪裡比得上我們翠袖的三寸金蓮?」

    龐天德聽了,眼睛便向翠袖裙下睃過去,翠袖羞得趕緊將腳一縮。龐天德不依,眼睛看著崔子雲道:「貴相好的這雙金蓮,我是久聞其名未聞其嗅,像你崔老爺把玩欣賞的艷福我是不要想了,看一眼的緣份總還該有吧?」

    崔子雲笑著,便捉過翠袖來偏要提起她的裙角,翠袖又偏不肯。正在廝鬧,聽得外面一片聲響,喊著:「舒二爺來了。」

    龐天德忙說:「先請過這邊來。」一邊又向崔子雲笑道:「這舒容倒是我教壞他了,自從那次帶他來了一次,他迷戀起桃枝兒來,竟然一天不落地只管往這裡走動,倒成老煙客了。」

    翠袖趁機走開,迎出去招呼,稍傾帶了舒容桃枝兒進來,舒容便向崔子雲龐天德拱手,桃枝兒走過來奉茶奉煙。

    五人喝茶聊天,崔子雲說:「難得人來得齊,倒不如打打牌,剛好消遣。」龐天德也說好,舒容有些為難,只說不大會。翠袖說:「什麼要緊,叫桃枝兒替你看牌好了,她於這上面倒是精通的。」舒容又說人手不夠,崔子雲說:「我們三個加上翠袖,不剛好四個?」

    翠袖沉吟:「我就算了,不如再找一位來,我還是幫你看牌的好。」

    龐天德便說:「那麼去荷花裡看看賴大帥在不在吧,他最是個富貴閒人,只要有局,不管酒局牌局,總是願意湊熱鬧的。」當時說定,便叫小子執了名片去荷花裡瞿無鳳家尋賴福生。

    一時小子去了半晌回來,說:「瞿無鳳說大帥並不在她那裡,另有牌局呢,不過說今天晚上大帥說好了在荷花裡擺酒,請各位爺晚上一齊過那邊去。」

    眾人聽了,只得做罷,便還是叫翠袖湊手,先打起來。到了晚飯時分,果然有外場送了請客條子來,一總請往荷花裡吃酒。

    崔子雲問:「還有哪些人?」外場道:「還有舒二爺的令兄舒大爺,還有幾位,都是熟客。」舒容聽到他哥哥也去,便有些不自在。龐天德知他心思,笑道:「既這樣,你不如先回家,會同令兄一起過來,我們見了面,也不說出今天下午在這裡見過你就是了。」

    說得崔子雲翠袖都笑起來。舒容也笑了,道:「就是這樣。」遂略用了幾樣點心,起身告辭。桃枝兒依依地送出門外,叮囑著:「晚上吃酒,記得早點來叫。」

    舒容點頭答應,打起轎子來,一溜煙回至家中。

    舒培與田氏正用晚飯,見弟弟回來,皺眉問:「店裡一下午都不見你人影,又是去哪裡逛去了?」舒容垂著袖子答道:「沒去哪裡,看店中沒什麼事,就往茶樓裡吃了回茶。」

    舒培冷笑道:「喫茶不假,只怕不是茶樓,倒是醉花蔭打茶圍去了吧?」

    舒容一聲也不敢回。

    舒培又道:「今晚賴福生又要吃酒,請客條子送到店裡去,只是我很不願意同他過分走動,你且去一趟,見了他面,就說我身體倦乏,領他的情便了。」

    舒容躊躇道:「賴福生的為人哥哥是知道的,最喜歡熱鬧,又好面子,講排場,他請客,最恨人家不捧場的。前幾天請哥哥,已經托病辭過一次,今天再辭,只怕不好意思。依我說,哥哥若沒什麼很重要的事,還是勉強去一趟的好,不犯著為這樣的事得罪了他。」說著不住給嫂子使眼色,意思讓她幫忙勸說。

    田氏會意,便也溫言勸道:「做妻子的,哪有願意丈夫吃花酒的?不過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我雖然不通,也知道這種場面上應酬,是沒辦法的。人家請你,你只管去;人家敬你酒,你便吃酒;只要不是自己一頭扎進花窟裡就好了。」

    舒培便拿眼睛望著弟弟說:「你嫂子這話說得明白,只是你可聽明白了?」

    舒容滿面羞愧,低頭稱「是。」

    舒培又道:「我近日聽說你往醉花蔭去得很是頻密,可正應了你嫂子這話:一頭扎進花窟裡去了。想咱們這樣人家,既沒有那樣家風叫你浪蕩,也沒有那些銀錢供你揮霍,恰好到了節下,你不如早些把局賬開消了,以後不要再去了。」

    舒容聽了,直如五雷轟頂一樣,半晌不言語。

    舒培度其形容,知道是不捨得,越發訓斥道:「我已經替你相中了一個人家,林家小姐知書達禮,堪為良配,講定日子就要嫁娶的,你再荒唐下去,成什麼樣子?若是做壞了名聲,還有哪家的閨女肯嫁你?醉花蔭那種地方,不是你我這樣的人家常來常往的地方,桃枝兒的局賬,我明天就叫管家替你去開消了,索性你連去也不必去,從此就甩開手罷。」

    舒容心裡直如煎鍋滾水一樣,哥哥講的話一句也聽不進去,滿腦裡只是桃枝兒的音容笑貌,想著今晚吃酒叫局就是最後一面,真比死了還難受。哭喪著臉,一聲也不言語,只侍哥哥用過飯,換了衣裳,兩兄弟打了轎子一路往荷花裡來,直到入了座,形容仍是呆呆的。

    賴福生一見了舒培,便死活往首席上拉,說道:「我帶兵打仗這些年,百戰百勝,只在你手裡吃過一次虧。你是我生平第一個生死對頭,就是我生平第一個敬佩的人,這首席你要不坐,別人是再不敢坐的,他坐了,我一槍崩他下來。」說得滿席的人都笑了,也都勸舒培首席上坐。

    舒培見這樣說了,只得告了罪,坐在首席。眾人便寫起局票來,也有兩個的,也有三個的,知賴福生喜歡熱鬧排場,都少不得湊趣。惟舒家兄弟疏於此道,舒容仍然只是桃枝兒一個,舒培意思卻是不想叫局,賴福生如何肯依,道:「你不叫,我要替你做主了。」

    龐天德道:「我想起一個人來,包他滿意。」便替舒容發下局票去。賴福生湊上來看了,不禁一笑。舒培也好奇,伸頭過去看了,卻是夏煙湖,倒是心裡一動。

    崔子雲道:「說起夏煙湖,人人都說夠特別,卻又說不出她究竟特別在哪裡。依我說,最特別是出局進門的那一瞬,真個出局如出場。」

    賴福生聽了不懂。龐天德笑著邊打手勢邊解釋:「是那樣的,夏煙湖雖說是做了倌人,可是活得太過隆重,每次出局都像是戲子上戲似的,進門前要靜靜站上一站,彷彿在聽鑼鼓點兒,然後才這樣地一抬頭,自己打了簾子進來——這也是她與眾不同的一點,從不許丫頭代打簾子。」

    崔子雲又道:「被你這樣形容起來,我倒想起另一個譬喻,她不像是戲子上戲,倒像是英雄赴義。她是把這打簾子當作一種儀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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