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深雪
陶瓷仰面大笑:"哈哈哈!"她的笑容恍如枯樹的洞,"你不是想說服我投向死神和下一生吧!"
斗篷人說:"要是你繼續冥頑不靈,你在將來任何一生也有機會再遇上我。我不擔心我們會沒緣分。"
陶瓷無法停止笑意:"是因為你們的生意太好?抑或是我的靈魂沒水平?"
斗篷人坦言:"受不了生命考驗而自殺的人太多;作惡多端,連續多世沒法改邪歸正的人也多;窮凶極惡為世不容的人亦不少。你說得對,我們名下的靈魂數量驚人,根本不用誘使你加入。"
陶瓷的可怖笑容仍在面上沒驅散:"要是我乖乖跟隨死神投生,在那極其悲慘的來生中受不了,選擇自殺,那麼,我和你自然又重遇了。"
"這個當然。"斗篷人說。
"噢!你不爭著得到我,令我感到自己沒有價值。"陶瓷在年老的臉上裝出嬌俏的表情。在斗篷人面前,她以為自己永遠只有八歲。
她不會猜到,斗篷人會這樣說:"說真的,你並不如你自己想像般值錢。"
從這刻開始,氣氛逆轉。陶瓷瞪大訝異的眼睛,聽不慣這樣不客氣的話。
斗篷人坦白說:"最上等的靈魂是那些久經鍛煉的靈魂,他們從一生又一生的練習中變得高尚完美,他們把握每一生的學習機會,並且學習得出色無瑕。他們由苦痛、艱辛、困惑、絕境、快樂、勝利、得與失之中領略真正意義,他們沒有浪費所度過的任何一生。"
陶瓷愕然,沒料到這種話會發自斗篷人的內心。
斗篷人的綠光眼睛內有笑意,他對她說:"我也是神祇,自然具備神祇的知識,不過,我們這一派所負責的與另一派不同。我不介意把另一派不想要的那堆靈魂收納門下。沒什麼的,各為其主。"
陶瓷怯怯地問:"你其實看不起我,對不對?"
斗篷人不會騙她:"怕死的靈魂比較低下。"
陶瓷怔怔地望著斗篷人,無話可說。
~TheDoor~
死神從一段隧道走到另一段,在黑與白之間來來回回,卻找不著陶瓷,她的靈魂逗留在一個非常隱蔽的空間。桑桑在其中一條隧道等待他,一碰面,死神焦慮的神情便把她嚇了一跳。
死神說:"再找不著陶瓷,她的魂魄便會完蛋!"
桑桑跟隨死神跑了兩步然後無故停下來,死神回頭,看見她一臉不情不願。桑桑皺起眉、抿住嘴說:"你還理會她的生死幹嘛?我跟著你只為救陳濟民。"
死神對她說:"我對她有責任,我是她的死神。"他的眼神深邃堅定:"我要帶她上路。"
桑桑問:"陳濟民在嗎?"
死神說:"找到陶瓷便會找到陳濟民。"
桑桑想了想,才願意再跟著他。死神知道桑桑不喜歡陶瓷,所以試圖說些話來討桑桑歡心:"剛才你沒看見,憐憫把陶瓷退化為百歲人瑞的情景,多精彩呀!"
桑桑走在後頭,平靜地說:"她變成人瑞你也一樣愛她。"
死神定了定神,避重就輕地說:"我是她的死神,我對她有責任。"
桑桑沒再與他在同一話題上爭持,不想自己太鄙視他。死神也沒再說什麼,他知道,無人會明白他。
對陶瓷,已不是愛情,而是愛。那是由原諒、等待、盼望、耐性、責任、道義、瞭解、容忍組成的愛。死神期望陶瓷放下執迷,跟隨他上路;死神原諒陶瓷一生中做過的蠢事錯事,正如他原諒其他亡者一樣;死神不能把只完成了一半的任務丟下不顧;他對陶瓷有一個永遠的責任;而且,他比任何人都瞭解她,她活得狠絕兇猛、倉惶、著力、無情,全因為恐懼。恐懼最擅長把愛與快樂毀滅,恐懼是生命光輝的謀殺犯,對來生的恐懼,縈繞了她一生。
當然,桑桑不會尊重死神對陶瓷的愛。因為她未明白愛,只明瞭愛情。
死神沉著地在黑白隧道中穿梭,為了對陶瓷的責任而努力。他對她的責任,也使他更瞭解自己:他願意為她傾盡全力,亦會願意對他名下的所有亡靈盡力。
這一刻,死神才發現,自己那麼愛負責任。陶瓷在斗篷人跟前無力地伏在地上,來生的故事鉅細無遺地不斷重現,淒苦堪憐的衰老眼睛受不住來生的悲涼,惟有長出大大小小的白點來自我保護。終於,她的雙眼瞎了,也只有這樣才能避開來生的畫面。曾經驚艷塵世的異色眸子最後落得如死魚的眼核一樣。死神和桑桑在隧道中來回奔跑,跑了許久許久,桑桑無法支持下去,在一段黑色隧道內雙膝跪地,虛脫地呢喃:"究竟陰陽交界的空間可以有多大?"
死神走回頭扶起她,說:"當然比地球要大。"
"什麼!"桑桑差點昏過去。
死神也感彷徨。驀地,有聲音傳來:"啊呀——啊呀——"
恍如萬魂淒惶的號叫。
桑桑皺起眉,像頭動物般四處張望。
"啊呀——啊呀——"聲音忽近忽遠,像憤怒的語言,也如悲愴的啼哭。
死神轉身,找出聲音的來源。在連綿的悲鳴中他揚起一邊眉毛。這種鬼哭神號,他曾經領教過。
他一手拉起桑桑,向著聲音跑去:"他們就在那邊!"
斗篷內那雙綠色眼睛明亮如日光:"是時候選擇。"
陶瓷的靈魂顫抖地站起,仰視斗篷人說:"恕我……不能投生……"
說罷,她忍不住掩臉悲哭。
斗篷人問:"你還有其餘兩項選擇。"
陶瓷拭去眼淚,發現自己已什麼也看不見,前路只剩一團或明或暗的影。她淒酸地說:"我亦不能以此殘軀活下去……"
"既然如此,"斗篷人代她說出答案,"你的靈魂歸我。"
不到陶瓷有異議。
斗篷人再次揚起黑色斗篷,一道黃金色的光直射而出。陶瓷雖然看不見,但因為光芒太鋒利,她伸出雙手擋在臉上。
隨金光而來,是沉重的哀鳴:"啊呀——"
億萬苦魂淒厲嘶叫。
陶瓷驚醒說:"十字架?"
斗篷人告訴她:"你會被收在十字架之內。"
陶瓷張大訝然的口,慌張地說:"不!你不能把我收在那鬼地方!那裡比地獄更慘烈!"
驚惶有理。十字架直通悲慘之城,那裡苦魂空巷,淒苦得連地獄也迴避。
斗篷人沒回話,陶瓷亦無法以一雙瞎眼知悉他的神色。她只能驚恐地抗議:"那是你給我的武器!你怎可能把我收服在此?"她悲憤尖叫:"難道我不是特別的一個?難道你對我沒半分感情?"
金光愈來愈強烈,而眾魂的悲鳴,繼續動魄驚心。
斗篷人說:"或許你是特別的一個,或許我對你該有感情。但是,請你明白,就算我倆親如骨肉,你的下場也只能如此。我從不針對或善待任何人,絕無惡意也無私心。"他的聲音深沉平靜,彷彿所說的一切理所當然:"你所承受的,是我一貫的風格。"陶瓷面向金光絕望悲哭,實在猜不到下場會是如此。
十字架飄浮移前,在與陶瓷相距三十英尺的距離停下,接著懸空倒轉。陶瓷當然熟悉這十字架,只是她不知道,斗篷人十字架還有其他功能。倒轉了的十字架在黃金與寶石的輝映中體積擴大,轉眼間便達至五十英尺的高度,十字架上的各色寶石亦依比例增大,這些寶石像彩色的玻璃窗,讓人可透視當中苦魂的狀況。億萬苦魂伏在十字架的寶石後,擠擁不堪;他們張開悲怨苦憐的口,朝外面的世界嘶叫狂號。
陶瓷眼看不見,但苦魂伸手瘋狂拍打十字架內壁的聲音,是那麼清晰鏗鏘。從十字架內釋放的恐怖,叫人沒法避而不聞。
陶瓷打了個寒顫,只覺淒冷刺骨。
斗篷人說:"十字架是一道門,只要你將之打開,便能內進。"
陶瓷嗚咽著搖頭:"不……"
斗篷人又說:"要是你後悔作此抉擇,可以在打開門前回頭。你還有餘下兩個選擇。"
陶瓷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斗篷人多加一句:"我待你已仁至義盡。
正是因為仍有選擇,陶瓷仰面悲哭。
要上前開門,還是轉身投向下一生?
十字架內,是世上所有苦難的匯聚;下一生,儘是不堪入目的悲苦。
兩條路都苦,更遑論死路一條的第三項選擇。
"啊呀——啊呀——"眾魂的叫喊愈來愈貼近,聽得心又寒又痛。
陶瓷伸出雙手,指尖觸及十字架上的黃金,傳來一陣冰冷。
啊,終於走到跟前了,只要打開這門……
剎那間,陶瓷的心儘是寧靜釋然;都走到這一步了,還多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