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羅月
「那個……沈同學……」程寧微微向後傾,小幅度的姿勢和口氣顯得有些侷促。
「怎麼了?」
「這節課改成自修課了嗎?還是……怎麼不見老師?」如果真是自修課那就太好了。自修在「渥堂」裡代表著放牛吃草,老師給學生全然的空間讓自律性高的渥堂學生們自行運用時間。
「不是。剛才你打瞌睡的時候老師有進來招呼一下,今天有轉學生來,老師去帶他進教室。」沈芯恬再次傾身向前,語氣依舊輕柔。
「喔,原來是這樣。」臉蛋不自覺地紅了紅,程寧再次坐正,低下頭猛盯著課本上頭的天文字碼,不再和沈芯恬交談。
午風又徐徐從窗口吹進教室,沒有用手把課本壓住的程寧,就這麼放任課本在風中啪啪地翻著,轉過臉微仰起頭,貪婪地吸取夏日午後的微風滋味。
窗外遠遠的操場上有學生步伐整齊劃一地在跑步,粉藍色、粉紅色男女劃分清楚的渥堂運動服在藍天白日下顯得耀眼……再把視線往上抬,程寧忍不住想,如果台灣的天空都可以藍得這麼迷人,那麼西班牙馬德里的天空呢?義大利羅馬的天空呢?法國巴黎的天空呢?英國倫敦的天空呢?想必只會更美得不可思議吧?
此刻的程寧早已把瞌睡蟲給拋得遠遠的,思緒幾乎破窗飛出去……
就在程寧以為自己要長出翅膀的那一剎,卻硬生生地被一連串鼓掌的聲音給拉回了現實,她這才發現自己原來還坐在教室裡,而她一向合群而安分,聽到鼓掌聲,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便盲目地跟著鼓起掌來。
「……好的,因為邵同學才剛從義大利回國,國語恐怕還說得不太流利,就請同學多多關照他了。那麼,這一堂課,就先讓邵同學坐到沈芯恬旁邊的空位吧。」
沈芯恬旁邊?那不就是她的斜後方嗎?察覺全班同學的視線已經集中到她身後,程寧還來不及消化新同學在她剛才發呆時已經介紹完畢的事實,猝不及防地,她發現自己的方向已經成了眾人的焦點。不過她不擔心,這種事情一回生二回熟,輕輕悄悄地拿起課本擋住視線,程寧甚至連新同學的樣貌都來不及見到,藏在課本後面的眼睛只看見新同學的腳步越過她身邊、從旁邊的走道步去;低著頭,她看見的是一雙擦拭得乾淨光亮的鞋面,還有熨燙得線條分明的制服長褲。
又是一個高貴的渥堂學生吧,中規中矩,就跟她一樣,一點也不讓人意外的。
「你好,我是沈芯恬,叫我芯恬就好,這堂課我們暫時共用一本課本吧。」沈芯恬的聲音輕輕柔柔地從身後傳來。
看來,沈芯恬又交了一個朋友了。
沒再多注意身後傳來的任何細瑣交談聲,程寧規矩地把課本攤平,視線重新移回講台上的老師身上。
渥堂中學,目前全台灣首屈一指的貴族學校。
首屈一指指的除了二十年來優良的傳統、無人能出其右的高貴校風外,最令人瞠目結舌的莫過於它昂貴的天價學費。以每學期計算之,至少動輒數十萬元,有時候碰上校園活動或是家長會贊助時間,額外的費用甚至讓一個學生一學期就必須花費跟送出國留學相同的金額,是一筆為數不小的數目。
但即使所費不貲,可別以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事實上,趨之若鶩的人比比皆是,每年捧著現金,只為幫子女求得一學籍的豪門世家多如過江之鯽。似乎只要在渥堂過過水之後,每家的公子千金就像再鍍上一層金身似,閃閃發光。
而談起渥堂裡的學生,那又是另一則傳奇了。論身家、論背景,個個皆在伯仲之間──例如某議員之女、某企業家第三代、某權貴之後,系出名門早已成了渥堂最平凡的風景。每到下課時間,校門口更是媲美年度汽車大展,長長的名貴車陣儼然成為渥堂最高權力和富有的表徵。
不過,每天看著這種炫耀似的排場,對程寧來說反而顯得無味了,尤其她必須繞過長長的車陣才能夠順利步行走出校門外那條唯一連接家裡的小路──
當然,她沒有司機。每天,程寧都靠著「」號公車往返,兩年如一日。
沒有讓誰知道,只有程寧明白自己是渥堂裡的異類;沒有烜赫的家世背景、沒有名貴進口車接送、沒有鑲金的外衣,有的只是父母過度的期盼。
其實程寧不止一次向父親提出轉學的要求,甚至在進渥堂之前就曾經抗議過──當然,是那種會讓人置若罔聞的抗議,一如她低調不爭取的個性,最後父親怎麼堅持她便怎麼做;於是她還是靠著父母費心的打點,為她取得一個學籍進入了渥堂,這一待都已經進入第二年,只是想到這,她還是會為那天價的學費心疼。
程寧開始時其實不太瞭解這種心態,後來她才想通那不過是一種虛榮罷了。她的父母寧願操勞過度、傾盡家產也要送孩子進「渥堂」,儘管程家僅能稱得上是小康之家,還有一些上一代留下來的輕薄祖產作為後盾,如此罷了。
更何況,除了程寧之外,程家還有另一個女兒──程靜,目前也在渥堂就讀中。這又是另一個不為人知、她必須保守的秘密了。程靜是她的姊姊,因為她們出生的時間相差不到一年,所以目前同時就讀「渥堂」同一個年級,但分屬不同班級。
程寧一直明白自己和程靜有多麼不同。程靜是全年級裡成績最優秀的女孩,讓許多千金望其項背,她的同班同學沈芯恬便是其中之一,沈芯恬怎麼樣也無法打破程靜的第一傳奇,成績總在全年級的二、三名之間遊走。
而她和姊姊程靜則差得遠了。可能也是這個原因吧,程靜在學校裡根本不認程寧這個妹妹,不僅僅是視若無睹而已,程靜甚至沒有告訴別人她還有一個妹妹。
從小程寧就知道自己並不受重視,就像許多家庭一樣,習慣在被忽略中長大,父母忙著把希望寄托在長女程靜身上,希望她優異的成績能在未來掙得一個榮譽的社會地位,從來也不把這些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這些差別對待程寧全看在眼裡、記在心底,但對她而言其實影響不大;她從小就是個安靜而守本分的孩子,好幾次,程寧根本覺得父母似乎對她徹底的忽略了,她總要適時提醒才能讓父親也記得在她的聯絡簿上簽名。
而她其實並不想進渥堂的,只是抗議無效,只得讓那些學費猶如石沉大海。程寧想,也許父母多少還是對她有點期望的吧?如果花一些錢能讓她換回些什麼不一樣的,至少她的人生還有一點希望,而不是平凡一輩子。是這樣吧?
「媽,今天要送什麼菜過去?」才剛回到家十分鐘,程寧已經換好簡單的T恤牛仔褲,頭髮也紮了個馬尾,幾綹柔軟的青絲在微微紅潤的頰邊飛揚。
正在家後院空地賣力整理青菜的梅玉淨聞聲,稍稍停下動作,抬眼望向站立在她面前、負手於後的程寧。
「回來了?靜呢?」低下頭又開始整理手邊的青菜。
程家經營青菜蔬果販售,程家夫婦每天都會在凌晨好夢方酣時分起床開始一天的工作和行程。首先到批發市場大量批進新鮮蔬果,接著載到早上的市集去販買,直到中午收市;接下來中午梅玉淨會自個兒獨立開車再到批發市場進行第二次批菜,準備到黃昏和夜市繼續販賣。程家男主人程靳安則會回到家裡,從下午開始整理他的園藝栽種事業。
但每天五點半左右梅玉淨總會抽空回家一趟,目的是為了整理一份當天最新鮮的蔬果,那是邵家大宅指定要的,然後梅玉淨會讓她送到前頭邵家去。
「靜?不知道。」程寧小聲回答,對於母親突如其來的詢問有點不知所措。她從來沒有跟程靜同時進出過。程靜想要避開一切會揭穿她高貴身份的可能,所以每天下課後總會借口各種名目留在學校:練習鋼琴、拉小提琴、跳國標舞……然後時間晚了自然會有護花使者開車送程靜回到外頭──邵家大宅前放程靜下車。
「媽,今天也是我幫你送菜過去?」程寧試探性地詢問,其實心底在暗暗禱告母親不要拒絕。
「你今天不用補習嗎?」今天邵家需求的菜色已經準備得差不多妥當,梅玉淨正在處理最後的裝箱動作。
「補習?喔,我送完菜會直接過去。」
「那好吧。」梅玉淨看了程寧一眼後,將菜箱推到她面前。「當心別把菜壓壞了,唐納思主廚會生氣的。」
「嗯,我知道。」唐納思主廚的脾氣她還會不清楚嗎?
小心地藏好愉悅的心情,程寧默默地彎身抱起菜箱。
「寧。」忽地,在程寧轉過身時,梅玉淨開口喚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