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羅月
楔子
跑!
這是她此時空白一片腦子裡的唯一念頭──無止境地跑,把所有發生的難堪記憶全都遠遠拋諸於腦後,最好什麼痕跡都不留!她只希望,跑離了這一片黑暗的樹林,就能夠當作什麼事也不曾發生,她不曾見過母親的怒目橫眉和姊姊眼底強烈的鄙夷輕視。那些她藏在心裡如蟻般啃嚙著她的猶豫和不安也隨著她的腳步統統消失,不曾佔據她的心──
只要跑出父親栽種的這片樹林,她依舊是那個平凡得讓人過目即忘的女孩……那些曾經泛起的漣漪全都成為幻想中的波紋,她的生活馬上就可以回復原來的清淡……這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可怕的惡夢罷了,等她醒了,就會全部消失……
思及此,她的腳步再度加快,咻咻的磨擦聲成為林子裡最奇異的聲響。
「別再跑了!」突地,幽黯的森林裡傳來一聲急促的男聲,寂靜應聲劃破。
他追上她,用力扯住她柔細的手腕,讓她的步伐因他的力量而停止。
「你到底要跑去哪兒?」緊緊攫住她的手加重了力道,像是想透過這個動作宣告她別想從他手掌心逃走。
但她卻沒有轉過身,讓他始終只能盯著她倔強的背影;那清瘦的翦影他始終牢牢印在眼底,以為該是綿綿密密地被他生生世世看護著,從來也沒想過那道背影竟會成為往後十年裡,盤據在他腦海中最長最深的回憶。
「我知道你難受,但我還是要告訴你,不論你母親對你做了什麼事、說了什麼話,全都沒有意義。你再不需要唯命是從了!為什麼要委屈自己去服從?那不過是一種愚孝罷了!她們真的在乎過你嗎?她們真的懂你嗎?把話說得重是希望你清醒、是希望你看清!」暗夜裡,明明該細心呵護她,他卻忍不住地朝那道始終背對著他的身影咆哮怒吼。她的逃開證明了她對他的不信任。
銀色的月光從樹葉間篩落灑進樹林,在他氣惱的臉龐上形成晦澀黝哅的陰影。
「說話啊!」盛怒之中,他猛力拉著她的手用力甩了甩,就是要弄痛她,最好能藉此把她的愚昧給甩開。「說話啊!」咆哮聲更大。
「你……到底以為你是誰?是神嗎?誰給予你這種權力說這些話?你憑什麼去評判我和我母親的對錯……」半晌後,她總算是開口了,聲音卻像是從冰裡鑿出,字字句句透著寒意。
「憑什麼?我憑什麼?我喜歡你、我愛你!這樣的答案你滿意嗎?」他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剖開自己的心,即使他早知會有這一天;但盛怒卻仍教他氣紅了眼,聽見她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話語,更加熾他已燃燒的怒火。
她搖搖頭,唇邊逸出一絲冷笑。聽見他的答案並沒有讓她比較好過。「恕我愚昧。我不懂,這就是你所謂的愛嗎?毀了我的生活就是你表現愛的方式嗎?那麼恕我無法接受……如果不是因為你,怎麼會變成今天這樣難堪的局面?如果不是你,我又怎麼會讓自己變成這個樣子?我的家人又怎麼會對我不諒解……」
「夠了,閉嘴!」他嘶吼,用力扳過她的身,不讓她逃避。她的言語和動作明確傳達出她對他的抗拒,那讓他感覺憤怒。「為什麼到現在還在抗拒現實?你的家人對你不諒解?無論你是誰的孩子,這樣子的對待叫做不諒解?根本是唾棄、是視若無睹、是視如敝屣──」
啪!不讓他有把話說完的機會,她揚起的手在他臉上印下一個火辣辣的憤怒印記。
「我允許你管過這些事嗎?他們怎麼對待我到底與你何干?我就算再怎麼看不清想不透,也毋需你多管閒事。」沉著聲音,陌生而寒冷的表情僵持著。
「多管閒事?對,我就是該死的多管閒事!」心底閃過一絲窒息般的絞痛;他這輩子活到現在還不曾為了誰出賣過自己的情緒,對其他人,他從來無慾無求,即使是他的家人都難以讓他分割出一絲情緒。唯獨她,自始至終閃避他的她。
面對他的坦白,程寧卻選擇撇開臉。
「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到底在想什麼?一味逃避不能為你解決任何事!我不要什麼多餘的答案,我只想知道什麼時候你才可以為自己而活。看著我說話,不要再轉過身了好不好」再次用力扳過她的身體,緊緊抓住她的雙臂,口氣激動。
她還是不看他,寧願低下頭。
卻也因為這一低頭,她看見了他赤裸的雙腳。為了追逐她,他匆忙得連鞋都來不及穿回,尊貴的少爺身份也顧不得了,竟然願意為了她……一個不值得的她……一陣鼻酸如海潮般席捲而來。她知道如果他再逼迫下去,她就要棄甲投降、在他面前軟弱落淚,再次投入他的懷抱了。
他愛她……他竟然說他愛她……她怎麼有資格接受這一份愛……像他這麼高貴的人,竟然會愛上這麼平凡懦弱的她……到現在,她終於明白他對她的侵略原來是一種她從來不曾得到過的關注……而她只知一味地抗拒,從來沒想過藏在背後的意義……
不,她不要這樣的結果;她不想、也不要再這樣痛苦了。
母親和姊姊責怪、輕蔑的神情不停地在她腦海中放大,那嚴苛的字字句句幾乎教她支撐不住……是嗎?她們對她……從來都是視若無睹、視如敝屣嗎?為什麼要這麼見血地告訴她?她從來都是什麼都不求的啊,只是想……一直平凡安穩的藏在不起眼的角落過每一天,為什麼他連她這個小小的願望也要戳破?
深吸口氣,她抬起頭,這一次,沒有再避開他寫滿怒氣和焦灼的眼眸。
「你真的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嗎?好,那我明白的告訴你──像你這種擁有完美人生的人,不曾靠自己的努力去生活,一輩子也沒資格愛我。如果可以重新選擇,我寧願不曾遇見你;如果不能選擇……我希望,你徹底消失在我生命中。」
墨夜中,世上一切彷彿都凍結在這句話裡。
他的表情就像蠟像一般瞬間不再有情緒,這一次沒有再開口。
扯住她的手徹底僵硬。
半晌之後,指尖不再有力,一吋吋鬆開……
第一章
午風徐徐,總是──讓人特別好睡。
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支撐在右邊太陽穴的位置,程寧側身背對講台正打著盹;每天午休完的第一節課是她的罩門,腦子老不受控制地進入混沌狀態,惹得她的眼皮總隨著輕柔的風而顫顫欲闔。
尤其下午第一堂課如果又是數學、理化之類對程寧來說好比天文字課程,更讓她搖頭晃腦的指數達到最高,只差沒口水流淌一桌。
但其實在「渥堂中學」裡,老師們莫不把學生捧在手心呵護,加上渥堂的學生是出了名的高貴又自愛,打個小盹其實無傷大雅的,但偏偏她的個性拘謹得緊,既不敢光明正大地趴在桌上睡,又著實打不起精神來,於是乎每天下午的第一堂課總是上演這齣戲碼──程寧與周公的瞌睡拉鋸戰。
一個不小心,手一滑,程寧就像突然被人惡整似地驚醒,只差沒有彈跳起身。她小心翼翼地吞了口口水,這下精神全回來了,斂斂神色,故作鎮靜地正襟危坐。坐在最左排倒數第二張椅子的她,也像是她不起眼位子一樣其實沒有引起誰的注意,只除了坐在她身後的同學發現了她每天下午必來一次的拔河。
「程寧?」身後的人輕輕喚了聲。
「嗯?」程寧半側身,總算是清醒了點。
背後坐的女同學名叫沈芯恬,人如其名,甜甜地,大概是程寧在「渥堂」唯一稱得上是「朋友」的人了。不過,說是朋友又有點牽強,她們一天中的交談不出十句,內容大多與課程有關,大抵不脫不小心出神的程寧轉頭過去詢問沈芯恬:老師教到了哪一段?下一節課是什麼課?到哪間教室上課……諸如此類的問題。如果這樣的關係可以稱之為朋友,那麼程寧想,沈芯恬的「朋友」恐怕可以繞校園一周了。
「你放錯課本了。」沈芯恬維持一貫的優雅,傾身附向程寧耳後輕聲說著。
「啊?喔……謝謝。」從二年級開學後,程寧就和沈芯恬抽籤分到前後座位,這對程寧來說恐怕是再好不過的事了。沈芯恬無疑是眾人注目的焦點,而她處在最危險的地方反而變成最安全的角落,當大家把焦點放在沈芯恬身上時,程寧感覺自己就像站在聚光燈之外,等到聚光燈被移開了,自然也不會有人想到她。
所以,她一直很滿意目前的座位,完全不希望換位置,如果可以一直照這樣的安排坐到畢業更好。
趕忙從書包裡拿出正確的課本,程寧攤開後才意識到都已經過了好一陣子了,級任導師好像還沒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