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杜默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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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刻,柳依依神情愉快,匆忙回到少爺的大院子裡。
太好了,少爺回來了,也挽回老爺一條老命了。
聽說原是終生流放、永不得歸鄉的重刑,現在改為三年徭役,得以三千兩銀子折換免除。這樣一來,少爺應該可以安心了。
正巧遇上僕婦提來熱水,她笑著接了過來,囑咐其早點休息,再提水進屋,將熱水倒進澡桶裡,拿出乾淨的衣褲,等著少爺回來。
雖然她已晉陞為管家,大可不必再做丫鬟的活兒,但她——唉,她拍了拍燥熱的臉頰,還真想他呀。
她說不上這種窩在心底的滋味,有點酸,有點甜,既想陪伴他,又想逃了開去,有朝一日她將離去時,應該會偷偷地哭吧?
「人呢?!人都到哪裡去了?!」侯觀雲焦躁的吼聲傳了進來。
她心頭一緊,慌忙跳起來。才剛回來,他怎地又使壞脾氣了?
「怎麼不點燈?黑漆漆的是要跌死我嗎?!」侯觀雲也不進屋,就站在大門門檻前,背著夕陽餘暉,讓他的表情完全隱藏在黑暗裡。
「少爺。」柳依依摸到了桌上的火石,忙著解釋道:「府內開銷過大,火燭能省則省,你等會兒,我這就點燈了。」
燃起油燈,大廳亮了,也照亮門口那張陰鬱不定的俊臉。
柳依依心頭一緊!一個月不見,少爺變黑變瘦了。
暑夏炎熱,他一路風塵僕僕,騎馬趕上京城,就算戴了笠帽遮陽,還是不免曬黑;也或許是京城水土不服,他又要擔憂老爺的事情,一定是忙得睡不好、吃不下,而那兩個粗枝大葉的隨從,又怎會照料少爺呢。
她抑下心疼不捨,低聲道:「少爺,洗澡水準備好了。」
侯觀雲沒有說話,重重踏步走進睡房。
柳依依跟在後頭,突然有些怕起這樣的少爺。約半年前,他也曾經無緣無故暴怒,擺了凶神惡煞的臉孔威脅她;那時她不怕,可如今又發生這麼多的變故,少爺不再隨和愛笑,換上的是一張冷得令人畏懼的臉孔,脾氣更是暴躁易怒,沒事相安無事,有事就大聲吼罵,嚇得七仙女都不肯做了;正好侯府裁撤僕人,她們放棄小妾美夢,全部拿了銀子回家了。
有沒有人能看得出少爺其實是很惶恐、很無助的?
「少爺。」她故意提些開心的事,希望暫時舒解他的煩惱。「我聽帳房管事說,咱侯家田地今年的稻子長得很好,到了秋天可望大豐收呢。」
「嗯。」
「還有啊,」她一邊說著,一邊幫他褪下外衣,她已習慣裸身的他,可以視而不見了。「六小姐給你送來兩盒燕窩……」
「別提她!」他大聲吼道。
柳依依一愣!那是他的未婚妻,又是從小相熟的表妹,好歹也有些情分吧,怎麼好像聽見仇人似地口氣惡劣?
「難道你也像其他丫鬟,只會幫表小姐說好話嗎?」
他直視著她,不止語氣冷,眸光也很冷,刺得她很不舒服。
他旅途勞頓,心情煩躁,她可以理解,她不想跟他吵。
「我只是說說少爺不在的這些日子,府裡發生的事情。」她解開了他褲頭的帶子,長褲應聲而落。「好了,可以沐浴了。」
侯觀雲板著瞼,一腳踏進了澡桶,突地又縮了回來。
「這水怎麼回事?涼的?!」他揚高了聲音,怒目瞪視她。
「剛好啊。」她忙試了水溫,就是這樣的熱度沒錯。「到了夏天,少爺一向洗溫溫的水……」
「你不要跟我說家裡沒錢買柴火,不能燒熱水!」
「我再去燒水。」她撿起地上的衣服,披到了他身上。「少爺,你先坐著休息。」
「別燒了,是要燒多久!」他噗通一聲又跨人澡桶,用力坐了下來,濺得水花四溢,濕了地板。「我回來很累了,問什麼沒什麼,叫丫鬟沒丫鬟,要熱水沒熱水,什麼都沒了,這還算是一個家嗎?!」
「少爺,這裡本來就是你的家。」柳依依忍受著他的無理取鬧,蹲下身抹地上的水漬。「你先擦擦身子,我再幫你洗頭髮。」
「你為什麼可以無動於衷?!」侯觀雲竟然又從澡桶裡爬了起來,帶出了一大攤水,渾身濕淋淋地站在她面前。
簡直是打雷下雨了!柳依依抬起臉,他站著的身形就像一座龐然大山,幾乎往她壓了下來;她視線越過了他的腳毛,跳過了他男性的雄偉,爬過了他白皙寬闊的胸膛,直直和他憤怒的眼眸相對。
「我是丫鬟,我能跟主子生氣嗎?」不可理喻了,她又低下頭抹地。「當有人變成瘋子時,我就不能跟著發瘋。」
「柳依依,你給我站起來!」他猛然拉起她,緊握她的手腕,怒不可遏地道:「你不要一天到晚掃地抹窗子的,既然當我是主子,那你又關心主子嗎?!我回來到現在,你有問過我在京城遇到什麼事嗎?!」
「我不用問,也知道你在京城受了委屈,所以我才不想問,免得又讓你不痛快。」她用力掙著手腕,卻是掙不開他格外強勁的掌握。
「你不問,我才不痛快!」
「少爺,你弄錯生氣的對象了吧?」她忍著手腕的痛楚,不覺紅了眼眶。
「我想像得出來,你去求大官老爺,一定得學奴才樣,講噁心透頂的違心話。你從來沒受過這種屈辱,你很受不了,你可以抱怨,我陪你一起生氣,但請你不要莫名其妙發脾氣。」
「你懂什麼!」他咬牙切齒地道:「我還不能跟那些大老爺生氣,他們是我爹、我侯家的救命恩人,我不能、也不敢生氣!」
「既然已經救回老爺,那你就別氣了,這是不得不用的手段啊。」
「好可悲的手段!你安逸待在侯府,有沒有想過我像一條狗一樣跟大官搖尾乞憐,這邊拜託、那邊求情,跪著求爺爺告奶奶的,還得去服侍人家吐痰!我為的是什麼?!我不止要保住我爹,還要保住侯家,讓你們這些下人好生過日子,你又怎能懂得我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是的!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他怒氣裡的悲哀令她掉下了淚水。「我當下人的哪敢奢求過好日子?我只恨不生為男兒身,恨不能讀書做大官,我要是能懂,要是有能力幫忙,我就代少爺上京城,去服侍大老爺吐痰了,我還會看著你辛辛苦苦在外面奔波,忍受不相干人家的恥笑嗎?!」
「空口說白話,你完全沒本事!」
「沒錯,我是沒本事,更不是侯家的少主。現在侯家的主人是你——侯觀雲!只有你才能出面,也只有你才能挽回侯家,這是你的宿命,你早就長大了,你也知道老爺早晚會出事,這是你該承受的,你若承受不了,就別當少爺,放任侯家倒下吧。」
「但願我能不承受!」他甩掉她的手,大步走向床鋪,碰地一聲坐了下來,拿手掌掩住臉孔,十隻指頭用力插進發裡,不斷地胡亂搓抹。
宿命太沉重,他一步步努力排除,卻還是無可抵擋地被捲了進來。
「以前要是跟著爹,就得做不想做的事、說不想說的話。如今不跟著爹,還是得做不想做的事、說不想說的話!我能不能什麼都不管了啊?!只管做我自己,去過我想過的日子?!」
他沙嗄的聲音悶在手掌後面,再也藏不住他極深極深的悒鬱。
柳依依淚流不止。少爺是受了怎樣的窩囊氣?又是怎樣地忍氣吞聲求人?老爺造孽,為何要少爺來承擔呀!
過去人家看到少爺的笑,她卻看到他的苦;如今人家看到他擔起家業的毅力,她卻看到了他的軟弱……
油燈一明一滅,他亂髮上幾莖銀白晃動著,閃出刺眼的光芒。
一個月前還藏得住的白髮,如今一根根冒了出來,頑強地在他年輕的黑髮上耀武揚威,到底他是憂慮多少心事、飽受多少折磨?
望著那孤獨的身影,她淚水流了又流,心臟絞了又絞,這時才驚覺他竟是衣不蔽體,像個嬰兒似地縮在床上。
她立即抹去淚水,拿起擦身子的大巾子,快步走到他身邊,為他覆了上去,輕柔地拭去他身上殘餘的水珠。
「少爺,先將衣服穿上,別著涼了。」
「走開,別管我……」他的聲音透出濃濃的疲倦。
她沒有猶豫,伸出右手,將他的手拉了下來,緊緊握住。
他紅著眼睛,愣愣地望著她一雙完完全全包覆著他大掌的小手。
「少爺,最難過的時候都過去了。」她望定了他。
「是嗎?」
「日子也許還是不好過,但依依會陪著少爺。」
「依依!」他的心顫動了,反手抓來那隻小手,緊緊偎住他的臉。
小而柔軟的手掌彷彿變成了一張溫暖的大被,不止偎著他的臉,也裹著他極度疲累的身心,只要貼近了她,他就能放下一切重擔,安安穩穩地靜臥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