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杜默雨
「依依!誰教你這麼勾稽對帳的?」侯觀雲抬起頭,俊臉一掃疲態,兩眼放光,驚訝地高聲問她。
「少爺教的。請少爺先洗臉。」
「我什麼時候教過你?」
「少爺將兩本帳冊放在桌上,我看了一下,就懂少爺的做法了。」
「你看一下就懂?!」早知道她聰明,卻不知她竟可以無師自通!他急問:「就算是帳房夥計,也得點出要領才會抓帳,而且你怎會算帳?縱使你會算術,可帳冊上加加減減的數字這麼多……」
「我打算盤。」柳依依見他總不洗臉,只好擰了一條熱巾子。
「你會打算盤?!」驚奇之外還是驚奇!
「我見少爺會打算盤,我也嚇了一跳。」她將濕巾子遞給他。
「我是小時候學的。」他隨意拿巾子抹了抹瞼,臉色更加容光煥發。「難道你也是以前在鄉下學的?」
「不是,我是進少爺屋子後才學的。」
「我從來沒見過你打算盤啊。」
「我怕打算盤吵了大家,所以拿線串了紅豆,有空時拿出來撥一撥,或是晚上躲在被子裡練習。」
線串紅豆!虧她想得出來!侯觀雲心情突然變得很好,即使眼前侯家岌岌可危,即使父親重病末愈,即使母親天天哭喊抱怨,但這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重擔忽然一下子鬆了,層層鬱積心底的陰霾也開朗了。
她果然是他賴以找到出路的繩索,穿雲過霧,尋到藍天。
「那你又怎會打算盤?該不會是帳房的管事先生教的吧?」
「他們沒空教,我在旁邊看他們的手法,正好那裡有一本快爛掉的『算法統宗』,既然他們要丟,我就拿回來看了。」
「依依,少爺的早飯送來了。」梅蕊探個頭進來。
「我沒空吃。」侯觀雲擺擺手,正眼也不瞧梅蕊。
「你先擱著。」柳依依囑咐悔蕊。
梅蕊趕忙放下托盤,閃出門外。自從少爺回來後,不是冷著一張臉孔,就是隨便罵人,嗚!她好害怕喔,她再也不想服侍這樣的少爺了。
「依依,你幫我。」侯觀雲又道。
「好。」
「剩下還沒勾稽的帳冊都讓你負責了,你做好的部分,我得全部核算一次,確定交易內容無誤後,這才好去跟往來商家談事。」
「好。少爺,你該吃點東西了。」
「我不餓。」
侯觀雲說著,又趴下去翻帳冊,柳依依盯住他略微瘦削的臉頰,看了半晌,便走過去拿了一顆饅頭,蹲到他身邊。
「少爺,吃。」
他抓了過來,看也不看,直接塞人嘴裡咬著。
她順手收拾散亂的帳冊,重新疊好,放到他身邊,見他啃完饅頭了,又起身去拿一碗小米粥。
「少爺,喝粥,小心燙。」
他伸手握住碗,眼睛還是放在帳冊上,唏哩呼嚕喝完粥。
再來是一塊花卷,兩顆肉包,一碗參茶,全靠她一面對帳,一面分心為他拿吃食,餵進了他空虛的肚子裡。
而他,心無旁騖、全神貫注在自家事業上,神情又變得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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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日頭升起,一直忙到太陽下山,侯觀雲坐在桌前,望著堆疊整齊的帳冊,心底湧起一股沉重的無力感。
清查完畢,賺錢的事業幾乎全是官商勾結而來的,都讓官府給查封了,損失鉅大且無法挽回;剩下的只是小賺或賠錢,宅子裡最後的五萬兩現銀也全讓大掌櫃拿去救急了……
他輕歎一口氣,濃濃的倦意掩來,起身走出書房。
天已暗,外頭大廳尚未點燈,連平日吱吱喳喳的七仙女也不見了。
他快步走過,不願再在黑暗裡多待片刻。
進到睡厲,裡頭已燃上燭火,柳依依正挽起袖子,俯身拿手試水溫。
「少爺,熱水準備好了,你可以沐浴了。」
「嗯。」他站在大澡盆邊,脫下了外衣,等著她離去。
柳依依接下他的衣服,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即離去,而是遲疑了片刻,這才道:「少爺,你的頭髮打結了,我幫你篦頭。」
「喔。」他一摸頭髮,原來全散了,整個披在腦後,他這幾天大概就是這副不修邊幅的邋遢模樣,見了人也不搭理,難怪丫鬟都跑掉了。
他以手指抓了抓,果然打結打得厲害,一時耙梳不開。
「好。」他打算過去坐在椅子上。
「少爺,趁著水熱,你先洗澡,等一下我再……」
「你幫我篦篦頭,再幫我洗頭。」侯觀雲脫口而出。
「好。」柳依依不介意服侍累壞了的少爺。
可是,她的臉卻熱了。眼見少爺開始寬衣解帶,她立即低下頭,不敢直視他裸露的胸膛,雙手伸出,捧住他脫下的衣衫,接著,他開始解褲頭的帶子……
她慌忙閉上眼睛,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熱水的熱氣和她身體的熱度令她滲出點點汗珠,這個洗頭任務是不是有點艱難啊?
噗!這是少爺踏進澡桶,她還不能睜眼。嘩啦!這是少爺坐下來濺出的水聲,可以睜眼了嗎?可是他的身體藏進水裡了嗎?
「依依,好了,你可以睜開眼睛了。」略帶笑意的聲音喊著她。
「是……」
柳依依睜眼,趕快撿起丟在地上的長褲,目不斜視,先將衣物拿去放好,再拖來一張低矮的踏腳凳,坐到少爺的後面。
拿出篦子,左手抓起一把頭髮,右手仔細地篦開糾結的髮絲,再慢慢往上,直到頭皮處,將這一撮頭髮梳理得十分滑順。
一撮又一撮,她手勁輕巧,不至於扯痛他的頭皮,而那篦子梳到頭皮上時,又能夠稍微用力刮梳下來,篦去髒污,按摩頭皮,循環血路,讓他緊繃多時的腦袋得以適度放鬆。
侯觀雲半躺在溫熱的水裡,舒服地閉起眼睛,嘴角微微揚起,回味著小泥球臉蛋上的兩朵紅暈,想不到她平日大剌剌的,這會兒也會害羞。
他很累了,完全不想花力氣做最簡單的事情,所以他破例要依依服侍他洗澡,徹底做一個四體不勤的懶惰少爺。
當一個大少爺真好啊,有丫鬟服侍,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無憂無慮,天塌下來有爹頂著……
輕輕一歎,他張開眼,望著氤氳的水氣,心頭有了片刻的迷思。
輕輕一歎,柳依依手一滯,讓篦子順著她的手勢滑了下來。
才十天沒幫他梳頭,幾百根白頭髮竟悄悄地長了出來,密密地藏在他豐厚的黑髮裡側,別人看不到,她卻在梳理之間瞧得一清二楚。
銀白髮絲,根根分明,她不忍看,卻又得面對,長長的銀絲纏繞手上,折了幾個彎,彷彿也纏住了她的心。
「依依,你在歎氣。」
「我沒有……」她會歎氣?柳依依驚心地望著掌心裡的發。
侯觀雲手一攬,將一大把頭髮抓到胸前,拿起來細看。
「呵,原來如此。」他看到了,也明白她那聲蚊子也似的歎氣原因了。望著摻在黑髮裡面的銀白,他不禁露出苦笑,高聲吟道:「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暮成雪啊。」
年輕的他,竟然冒出了這麼多白髮,他為何而憂?為何而悲?果真憂心過度,思慮成疾,能讓人轉眼間由青春走人暮年?
「依依,我教你讀詩。」他暫且拋開沉暮般的心緒,解說道:「剛剛念的是李白的將進酒。他另外還有一首白頭髮的詩,我念給你聽。白髮三千丈,離愁似個長——」
「少爺,我不要讀詩。」柳依依突兀地打斷他。
「你不是最愛聽我念詩嗎?我還沒念完呢——不知明鏡裡,何處得秋霜。」長髮飄浮在水面上,分不清是黑是白,他抓著把玩,笑道:「這位李白老兒很有趣。白髮三干丈?哪有人頭髮這麼長,那不就從宜城拉到京城去了嗎?所以他看到這頭白髮,嚇了好大一跳,照照鏡子,問著自己,咦!奇怪了,我什麼時候結了滿頭白色冰霜呀……依依?」
身後久久沒有動靜,他轉過頭喊人。
昏黃燭光裡,她低著頭,唇瓣緊抿,鼻頭紅紅的,眼睛似乎也紅紅的……
是燭火照射的顏色嗎?可燭火能為她的羽睫凝結出瑩亮的露珠嗎?
柳依依很快轉過頭,俯身拿起屋子裡最後一塊玫瑰花肥皂,聲音似乎哽在喉嚨裡。「少爺,我這就幫你洗頭了。」
「嗯。」他不動聲色,轉回了臉。
飄在澡桶裡的頭髮讓她撈了回去,接著她在他的頭髮上抹肥皂,再以指腹牲柔地為他按摩頭皮。
她安靜地打理他的三千煩惱絲,淡淡的玫瑰花香飄逸在她的指間,滌去污垢,洗去疲累,他再度舒服地閉上了眼睛。
小泥球話變少了,以前只要他讀詩,她一定會興匆匆地盯住他攤開的書本,強記文字,並且和他一起嘲笑李白寫的白髮三千丈太誇張。
詩人沒說錯,白髮何止三千丈呢,他的愁恐怕是三萬丈、百萬丈,綿綿無盡了。
她也跟他同愁了。下雨之前,天空總會有跡象,那麼,她那呼之欲出的淚雨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