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杜默雨
侯府陷入愁雲慘霧,老爺勾結官府牟利的罪名不輕,不止牽連十數名官員同入囹圄,昔日從官府得來的非法營生也立即收回官有;而往來的商家立刻撇清關係,不願再和侯家做生意,更有帳務糾纏不清的商家天天上門要錢,煩得帳房夥計寧可不要工錢,一個個辭工走人。
「老爺啊,你快醒來呀,你是存心要我不好過嗎!」
侯夫人坐在床前,哭哭啼啼,一條抹個不停的巾子倒是乾的。
「你就是不想讓我娘家看輕,所以拚命賺錢是吧?好了,這下子連命也賠進去了,還連累觀雲收拾爛攤子。嗚,這孩子從小沒吃過苦哇!」
「娘,你別哭了,讓爹休息。」侯觀雲站在娘親身後,臉色沉鬱。
「我偏不讓他休息!」侯夫人突然杏眼圓瞪,指著床上昏迷不醒的病人,尖叫道:「活該你背著我偷上酒樓找女人,天天吃山珍海味有什麼用?!外強中乾!裡頭早被那些妖精搾得精血不剩了,只關你幾天就生病了呀!要是判你個十年八年還是流放,你不如斬立決還比較痛快!」
「你們扶夫人回房。」侯觀雲沉著氣吩咐道。
「觀雲,別找大夫給他看病了!」侯夫人讓兩個冬瓜也似的壯碩僕婦扶走,仍不斷叫道:「他兩腳一伸,做的什麼害人勾當也沒了,死老頭自己去擔他的死罪,別弄污了咱家的清白!」
侯觀雲兩道濃眉擰得死緊。侯家已經不清白了,連他也被列為嫌疑犯,幸經薛齊明察秋毫,查明他並無牽涉侯萬金的種種罪行。
侯家出事,他也終於接手家業了,這是他最不願意同時發生的兩件事;可事情畢竟發生了,他只能面對。
「少爺……」帳房大掌櫃戰戰兢兢地喊他。「錢莊空了……」
「錢莊空了不會去調錢嗎?!」他猛一抬頭,吼了回去。
「可……可是……」掌櫃心驚膽跳,從來都是笑咪咪的少爺竟然吼人了,但他還是硬著頭皮道:「各地分號都沒錢了,調不到……」
「賣貨!」侯觀雲指向房門外,吼聲震得人人耳膜發疼。「倉庫裡有什麼貨,全部拿出來賣!」
「可……可是……老爺出事,侯家名下的各個店面沒人上門……」
「沒人上門不會去招攬生意嗎?!」侯觀雲怒目而視,掩不住的疲憊讓他的聲音更形粗礪。「我爹養那麼多夥計是做什麼的?!吃閒飯的嗎?!」
嚇!不懂事的少爺也敢這麼凶?大掌櫃不敢指責少爺,只得解釋道:「可是……就算我們想做生意,一開口就被人恥笑了,夥計們根本抬不起頭來,連店門也不敢開了……」
「不開店門,全部滾回去!我侯家也不請這些沒用的夥計了!」
「少爺,我們只是受雇的下人。老爺觸了法、生了病,沒人出面主持大局,過一天撐一天罷了;還有,宜城二十座侯家糧倉被官府封了十八座,在那兒謀生的長工沒了活計,也等著少爺作主啊。」
「是官府封的,我又能作得了什麼主?!」侯觀雲已是頭痛欲裂,問題接踵而至,即使他有心面對處理,卻是心浮氣躁,一時難以釐清思緒。
可如今他是當家少主,他不作主,又有誰能作主?
送信給幾位舅舅姨丈求援,全無回音;跟爹相熟的官員不是涉案入獄,不然就是裝作從不認識侯老爺,人情涼薄至此,他只能靠自己。
他拿手抹抹臉,竭力平息莫名的焦躁和怒氣,從口袋裡拿出一把鑰匙,這是爹入獄前親手交給他的。
「府裡還有一點銀子,你跟我到庫房拿吧。」
「好的!」有如天降及時雨,掌櫃喜出望外,忙又道:「這些日子帳房很亂,老爺那裡另外有密帳,我們對不上來,少爺你……」
「知道了。」侯觀雲走出房外,望向黝黑的夜空,拳頭握緊。「如果有人來討錢的……三天,你跟他們說,三天後,我侯觀雲親自出面,一定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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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柳依依盯著黑暗裡的空床。少爺回來三天了,卻沒有躺上床。
前後算來,他已經連著十天沒能好好睡上一覺了。她爬起身子,輕輕地走出睡房,穿過大廳,來到虛掩的書房門口。
地上散滿了紅色和藍色的帳冊,堆得幾乎沒有走路的空間。三天來,少爺除了過去探視老爺和問候夫人外,就是把自己關在書房裡,起初還找帳房的管事先生來問事,後來也不問了,就一個人悶頭翻帳冊。
書房寂然,少爺趴在桌上睡著了,她悄悄走入,來到桌前。
那張俊臉半掩在臂彎裡,白淨面皮上長滿了髒兮兮的鬍渣,看來十分疲憊,即使閉目而眠,眉頭依然皺著,好幾天沒有梳理的亂髮一半披在肩上,讓他更見消沉頹靡。
她細細看著他,心如錐刺,痛著、難受著。
她伸出手,好想撫開他眉心的死結,但他那麼多天沒睡個好覺了,她不能吵醒他。
她拿起堆放桌面的帳簿,底下現出只吃了幾口的晚飯,麻油雞一塊也沒吃,甚至每天必喝的銀耳蓮子羹還是滿滿的一碗。
再這樣下去他怎麼撐得住?望著那張累極而眠的容顏,她的眼眶衝上一股熱流,瞬間模糊了視線。
如果她可以幫忙的話……她立刻抹去眼裡的水霧,定睛瞧著攤在他前面的兩本帳簿,一藍一紅,上頭記載的事項完全一樣,但其中的細目卻有不同,金額也不盡相同。
一本是她看過的、帳房所使用的藍色帳冊,另一本莫非是老爺秘密記錄的私人帳冊,不為外人所知的?
老爺無法講話,侯家產業陷入一團混亂,她仔細查看少爺在上頭所做的記號,立刻瞭解他在做什麼。
她沒去動桌上的帳冊,而是拿下燭台,蹲到地上,撿起同樣寫著「侯記錢莊宜城本號」的一藍一紅帳冊,逐頁翻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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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鳥鳴,清新悅耳,一聲聲將侯觀雲從睡眠深處拉了出來。
「嚇!」他一睜眼,心頭大驚,什麼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一件長袖棉袍從肩頭滑落,他無心去撿,只是著急地拿兩隻手掌用力搓揉臉孔,試圖讓自己清醒,他還有很多事沒做完呀。
「少爺,你醒了?」前頭傳來熟悉的軟嗓。「我去端熱水。」
柳依依跪坐在前方的地面上,臉上沾著墨漬,右手以極為稚拙的方式拿著一支筆,似乎是剛剛趴在地上寫字,此時才直起身子跟他說話。
依依在他書房,不足為奇,但是……他猛然跳起,瞪視地面擺放整齊的幾十本帳冊,尚未恢復過來的疲倦立刻牽動他的怒意。
「誰叫你動這些簿子?!」他吼道。
「少爺,對不起。」柳依依抓著筆,左手按住地面想要爬起來。
「你竟敢亂來?!」侯觀雲大步走過去,猛然拉起她的手,在她尚未站穩前已然粗魯地推開她。「出去!出去!別在這邊煩我!」
「是。」柳依依任他去凶,只是低下頭,趕緊扶住最近的一張椅子,再將毛筆放回桌上。「我去幫少爺準備早餐。」
「我警告你,不准你再進我的書房!」他氣惱地道。
「少爺,我勾稽好三十五家商號的帳冊了。」柳依依走到門邊,仍是低頭稟明,「正確金額另外謄抄在白紙上,夾在紅色帳冊裡。」
「你做了什麼?!」侯觀雲實在太過疲累,無法去思考她的話。
「少爺,請坐下來休息,我先服侍你吃過飯,再跟你解釋。」
「走開!」
侯觀雲心煩氣躁,背著雙手在書房裡走來走去,看地上帳冊不順眼,一腳踢開,幾張字紙飛了出來。
父親的病情毫無起色,想問事情問不出來,且平日父親大權獨攬,許多檯面下見不得人的勾當,化暗為明,化整為零,他只能大海撈針,從兩百多本帳冊中去追查到底錢從哪裡來、往何處去,何時該向誰收款,何時該付誰款,他都得一一釐清,不然就會發生那天朱老大以討錢為名、行奪財為實之事……
隨從當天就告訴他,幸好有依依姑娘出面,朱老大才未得逞,他那時忙著奔波救父親,聽過就忘了,這時想起,頓時好像抓到了一條繩索,在迷霧之中找到了出路。
他撿起地上的紙張,上頭的字跡說有多拙劣就有多拙劣,一看就知道寫字的人未曾練過字,然而字跡雖難看,一條條帳務內容卻是條理分明。
他立刻跪到地面,著急地找著紙張載明的「朱家茶行」相關的紅藍兩本帳冊,再一—核對起來。
順手摸來擱在旁邊的算盤,他滴滴答答打了起來。
「少爺,我先打來洗臉水。」柳依依一進門,就看到少爺趴在地上,一手快速翻閱帳簿,一手飛快地打著算盤,她一愣,停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