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林野佳人

第28頁 文 / 吉兒·柏奈特

    窗子嘎嘎吱吱地打開了,他聽到她在裡面走動著,便往後退了幾步。站在庭院裡一處可以看到屋裡的地方。她開始一邊低聲哼唱著,一邊工作。他懷疑她自己究竟知不知道。那個聲音非當美妙,清澈、嘹亮而且音也抓得很準。

    他看著她走動時的輕盈步伐和臉上的微笑。從她嘴裡發出這樣的音樂,似乎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就像是他想像中,天使所唱的聖歌。

    他低下頭,感覺彷彿在窺視一件自己不該看的東西:當他已經感到非常罪惡的同時,卻還偷窺著她。他視而不見地瞪著地上正在消融的霜,然後張開掌心,看到自己一直拿著的貝殼。

    貝殼。非常樸素、渺小而普通的東西,他很可能騎著馬經過,卻一點也沒有發現它的存在,甚至更糟,直接踏過它。但她將這個貝殼拾了起來。放到一個裝滿了更多的貝殼和石頭的籃子裡,並驕傲地將它們展示出來,彷彿那是天賜給她的寶物。

    他碰觸著貝殼,手指滑過表面。感覺到它的平滑與脆弱。地想起她說過的關於籬雀蛋的事,還有她幫他拔起那些他自己無法毫髮無損地拔起的磨菇。

    他好奇地將貝殼放到耳邊傾聽著。裡面有一種聲音:遙遠、溫和、彷彿浪潮般的聲音。

    他皺起眉,繼續聽著,懷疑那是不是自己的幻想。就像當她對太陽吟唱時,他想像陽光照耀在自己身上,或是以為是她讓那只雉雞起死回生。

    為了一種他無以名之、彷彿天上造化的理由,他抬起頭,看進屋裡。她正走過屋子,一邊在一塊布上擦著手,一邊看著拿貝殼靠在耳邊的他。

    黛琳微笑著,而他聽見了海洋的聲音。

    第十四章

    我將背靠著橡樹,

    以為那是一棵可靠的樹,

    但它先是彎下,

    接著又是倒下,

    像愛一樣,讓我狠狠摔下。

    ——傳統民謠《廣闊水面》

    那天稍晚,太陽升起,讓所有的霜都蒸散無形,當洛傑終於放棄踱步以後,他走回小屋。兇惡的咒罵讓附近栗子樹上的鳥兒都嚇到了。

    他看到他最糟的噩夢——老萊蒂,康洛斯堡的督伊德女巫。他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她就在那裡,而且精神十足:像是蒲公英的放射狀白髮、細瘦的脖子,還有因為總是用一層層黑布包裹起來而無法確實辨識的身材。

    真的是萊蒂。

    他的右手本能地摸索著劍,但它不在原處,因此他做了第二個選擇:躲到樹後面。

    她站在一疊堆在小屋門口、像是日用品的東西旁邊:一袋麵粉、燕麥和其他諸如此類的東西,黛琳正在和她說著話。她們顯然是熟識。

    老萊蒂仲出多瘤的手,放在黛琳的臉頰上,抬起她的臉,審視著她。黛琳說了些什麼,但他聽不到。那老女人似乎傾聽著,然後兩人又談了一會兒,萊蒂才點點頭,用一點也沒變的尖銳聲音說了再見,接著旋風般地轉過身,黑衣飛揚起來,走向繞過小屋後面,通往東邊,也離他最近的小徑。

    洛傑是國王英勇的騎士,也面對過許多敵人,但這時他卻將腰變得更低了。

    只要事情與老萊蒂有關,再久的時間也無法治癒他受損的自尊。上次他不幸碰上她時,那老巫女偷走了他的衣服,讓他只好像只被拔光了毛的雞走回康洛斯堡。

    他偷偷穿過樹叢。

    老萊蒂是黛琳的什麼人?

    她絕不是那個試圖殺他的人。他曾經落入老萊蒂多瘤的手中,她可能會將他凌辱至死,而不是吊死他。她是個可惡的老女巫,但不是殺人犯。她或許不算是個女巫,雖有那些山裡的火堆、吟唱的咒語和閃爍的邪惡眼睛,她其實只是一個喜歡找麻煩的人。

    洛傑面對過野蠻的土耳其人、威爾斯盜匪,和不知名的兇手,但就算有人保證他可以上天堂,他也不願意再次面對那個督伊德女人。無論她是不是女巫。

    他一直等到她的腳步聲消失,才站起身,從樹後面走出來。

    黛琳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他聽到馬具敲擊的聲響,急轉過身。

    一輛載貨馬車從小屋後面隆隆地駛了出來,老萊蒂拉著疆繩,看到他時,便將小馬車停了下來,眼睛瞇成邪惡的直線。「是你?」

    她看著黛琳。「這就是你發現的那個男人?」

    「嗯,外婆,你認識他?」

    外婆?洛傑低聲詛咒著。

    萊蒂沒有回答黛琳的問題,而是像只黑蝙蝠從馬車上飛下來,砰地一聲跳到地面,並在他能大叫女巫之前,迅速移動到馬車旁拿起某個東西。

    接著她馬上轉過身。揮舞著一把柳條掃帚逼近他。「你這個天殺的混蛋!你敢用那雙大手碰我可愛的外孫女,還把她的眼睛打腫!我要好好教訓教訓你,你這渾球!」

    「等等!」洛傑一邊大叫著,一邊閃避。

    但沒有時間解釋了,萊蒂已經到達眼前,像揮舞戰斧一般揮舞著掃帚。

    洛傑閃躲著,企圖說些話來解釋。

    「外婆!住手!你會打傷他的!」

    「沒錯!我會打傷他!我想打傷他!」那老女人尖叫著,像是那些和羅馬帝國交戰的野蠻人,四處揮舞著掃帚。

    洛傑舉高手,轉過頭。「住手!」掃帚恰恰擦過他的臉,撞上肩膀。

    她迅速逼近,所以他用手抱住頭,試著躲開。那根掃帚又打了他好幾次,有一次還正好撞上他的耳朵。

    「老天!你不能停一停嗎,女人!」他咆哮著,伸出手很快抓住掃帚柄。

    她不肯放手,無視在身後苦苦哀求著的黛琳,並將黛琳的手從肩膀上甩開,說:「你不知道這傢伙是誰,小妞!」

    「他是沃斯堡的費洛傑!」黛琳說。「他當時病了,不知道打到了我,那不是故意的。他是好人,外婆!拜託,他是很好的人!」

    萊蒂回頭瞪著她,視線在兩個人之間游移。他用盡全力,想將掃帚從她的手裡拖出來。但她比一群牛更有力氣,而且更醜。

    兩人拉扯著掃帚,彼此互瞪著。黛琳在旁邊往返,希望能叫他們兩個住手,而萊蒂只曰一邊用拳頭槌打他,一邊用英格蘭話和威爾斯語凶狠地詛咒著。

    「外婆,求求你,放開他。他並不危險。」

    「哈!」萊蒂不屑地說。「不危險?你不瞭解他的危險是怎麼樣的,我可清楚得很。」

    洛傑將掃帚從那老女人有力的手中搶奪過來,然後像是面對惡魔的神職人員,將它像十字架那般拿到身前。

    萊蒂用一隻長滿疙瘩的手指指著他,手輕微地顫抖著。「他,這個男人,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壞蛋!」

    「色鬼爵士?」黛琳用吃驚的口吻問道。

    色鬼爵士?他轉過身看向她,誰叫他色鬼爵士?

    黛琳靜止不動地站在原地,看起來像是一隻凍僵在雪地裡,等待著死亡的小鹿。「你就是那個和所有結過婚的女人做愛的英格蘭佬?」

    洛傑轉過身,用瞇緊且憤怒的眼睛瞪著萊蒂,想要因為她告訴黛琳那些過去的事,而用掃帚狠狠重擊她。

    「外婆說你跟英格蘭宮廷裡『所有的女人』做愛。」

    「我沒有和宮廷裡所有的女人做愛。」洛傑用其實並不多的耐性說道。

    那個老女人大聲地哼了一口氣。「我親見看見……你和那個黑髮女人在一起。」

    「我愛雷伊麗,我一直都愛著伊麗!」

    黛琳發出一個小小的聲音。小到他幾乎沒有聽見,但已經足夠讓他將視線從她的女巫外婆身上,移回到她。

    她的臉上充滿了遭背叛的表情,搖搖頭,彷彿不能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彷彿她從來不認識他。

    他不是故意傷害她的,突然間他感覺到比發現到自己撞傷她時更深的罪疚感。他放下掃帚。「黛琳。」他說,一邊朝他舉起手,一邊想找出解釋的辦法。

    她從他身邊退開,表情凍結著,雙手捧著因羞愧和困窘而發紅的臉頰。

    她用充滿淚水的眼睛看著他,搖搖頭,轉身跑開。

    黛琳跑過森林,淚水氾濫過臉頰,啜泣聲在身後迴盪著,像是人們的喊叫聲。「傻瓜!傻瓜!」

    當她衝過一條狹窄、草木叢生的小徑時,呼吸痛苦地哽在緊繃的喉嚨中,細長的柳枝和山毛櫸光裸的枝椏,刮過她的臉頰和肩膀。她伸手推開擋住去路的樹枝,但它們碎裂時,會發出一種恐怖的聲響,就像是心碎的聲音。

    她一直一直地跑,因為她必須離開,遠離令她難堪的羞辱。但羞辱就如同影子一般,無論她跑得多快多遠,都無法甩掉。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但最後終於踉蹌一下,止住了腳步,因為雙腿已經疲累不堪,無法再多跑。她喘著氣,身體因為汗水和淚水而濕滑,皮膚似乎散發著一股強烈的氣味,背叛的臭味。

    她站在黑暗叢林的中央,感覺身體中似乎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沒有心,連靈魂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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