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吉兒·柏奈特
觀察著杯裡的清澈液體,看起來像是水。「我為什麼要喝這個?」
「雨水是最乾淨澄澈的水。它是從天上,介於地面與天空之間的雲所降下來的,那使得它具有更多的力量,可以幫助你的聲音恢復。」
他朝她露出微笑,過了一會兒,嗆出笑聲來,並彎下腰,小心將重心保持在完好的腳上。
「什麼事這麼好笑?」
「那我為什麼不在下次下雨時,張開嘴站在外面,一邊把腳伸出去,這樣兩個都可以治好了。」
「既然你的嘴已經跟腳長在一起,我想就沒必要這麼做了。」她轉身,顯然對他感到很憤怒。
「黛琳。」
「幹麼?」她厲聲說,背朝著他,假裝正忙著做某件事情。
「我只是在玩,開玩笑;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
「你沒有傷害我,英格蘭佬,」她轉過來面對他,下頜驕傲地抬高,背靠著架子,手緊抓著架子邊緣。「我必須對你的想法足夠在意,你才有能力傷害我。」
他又做錯了。他伸出手抓過頭髮,做了一次長長的深呼吸。「我很抱歉。」
她站在原地,沒有回應,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到某種東西,某種她的真實感受。然後她斂起眼神,瞪著地板,但他已經看到那裡面的傷痛了。「你嘲笑我。」
「嗯,我的確是笑了出來,而且我對此感到抱歉。」
「要是我不相信自然,不相信藏在大地、天空和風中的力量,我就不會相信你可以活下來。是這份信仰讓我相信自己能夠救你,相信你能活下來;而你真的活下來了。信仰是構成現在的我們,以及未來的我們的一部分。」
他思索著她的話。所有的男人都相信著某件事:戰士相信自己的力量和戰技,還有為何而戰的理由;農民相信領主能保衛自己的安全;大多數人也相信著國王,而神職人員則相信上帝。他問自己:為什麼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樣,對某些事有著強烈的信仰;這是他以前從未想過的問題。
她用受傷的表情看著他。「你一定有一套立身處世的信仰吧?」
「嗯。」傷害了她,讓他再次感覺到自己像個傻瓜。不管她的威爾斯咒語和水的魔法聽起來有多愚蠢,他那樣做都是不對的。
但他道歉了,不只一次,而是兩次;他不會再道歉了。
她由對面牆上的架子拿下一個籃子,掛在手上。
他安靜地看著她僵硬的動作,改變了談話的方向。「你說你今天有個計劃。」
「嗯。」她用難以判定的表情仔細地看著他一會兒,一手靠在糾纏的籃子邊緣。
他等待著,但當她沒有回應時,他又試了一次。「你說話的時候帶著一種興奮,告訴我什麼事使你這麼高興。」
她直直地看著他,似乎想從他的眼中或表情裡找出某種東西,而她看見的東西——無論那是什麼——讓她僵直的肩膀鬆懈了下來。
休戰,他想著。
她頓了一會兒,說道:「既然我看到你不停地吃著,我想你一定很喜歡蘑菇?」
「蘑菇?」他毫無意義地重複了一次。「嗯,堡裡的廚師常煮那個,只要聞到那令人垂涎的香味,就可以讓人從夢鄉中完全清醒過來。」
「怎麼煮?」
「磨菇、洋蔥加上培根。」
她的豬發出一陣尖銳的嚎叫,突然從角落衝出來,跑進裡面的房間,顫抖地鑽進床底避難。
「什麼鬼……」洛傑搖搖頭,耳朵嗡嗡作響;那是他聽過最恐怖的聲音。
黛琳露出一抹明瞭的笑容。「你不能在小豬附近說那個字。」
「什麼字?」洛傑皺著眉,用手指的底部碰碰耳朵,然後抬起頭,想了想,重複一次。「培根?」
房間裡傳來另一聲恐怖、冗長而痛苦的嚎叫聲。
她打了個冷顫。
洛傑彎著腰,咬緊牙關,等到聲音退去,才瞥了她一眼。
「嗯,就是這個字。」她點點頭說。
他身體傾左。從床底下,他可以看見那隻豬警戒的眼白正瞪著自己。這只圓滾滾而奇怪的動物,可能發出那種幾乎貫穿耳膜的聲音嗎?顯然可以。
「別理它,等一下它就會出來了。」她靠近低聲說道,彷彿那隻豬可以聽懂他們的話似的。「不過盡量別再說那個字了。」
再說一次?天……除非他想要讓某個人變成聾子。
「既然你喜歡蘑菇,」她彷彿沒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似地繼續說:「我想我們可以一起出去採集。我們兩個人,應該可以找到更多的蘑菇。」
他點點頭,似乎完全理解了她的話,但事實上,他一點也不懂。
「昨天晚上你有聽到雷聲嗎?那表示森林裡會有蘑菇。「
雷聲和蘑菇?她以為閃電會劈開大地,讓蘑菇從草地上長出來嗎?天,他還以為雨水的魔法已經很好笑了。他站在原地,瞪向窗外,外面陽光正破出雲層,天空開始變成清澈的藍色。他轉過身,用非常練達的外交辭令說:「我不懂蘑菇,你得告訴我怎麼做。」
一抹遲疑的微笑在她臉上擴散開來,她的身體也不再僵硬了。「我會教你,英格蘭佬。」她越過他。「抓緊枴杖,我們出發吧,一天都快過掉一半了。」
一半?他跟著她走出去,進入金黃色的陽光之中。見鬼了,現在才剛剛天亮,但洛傑睿智地保持緘默,跟著她越過石橋後的草地,這時她的豬也追了上來,安靜地跟在後面。
他們走進草地時,沒有人說話,但他低頭看了一會兒,然後看向身邊的她。她是個美麗的女人,但是以一種奇異、狂野的方式。
洛傑對美女已經習以為常,那些美女都有著雪白的肌膚,波浪秀髮上裝飾寶石,身上穿著用上好衣料做成的衣服,服裝的鮮艷色彩或是襯托她們的肌膚,或是強調出眼睛的色彩。
她的肌膚閃耀著金褐色的光芒,頭髮飄散在風中,但他在她身上所看見的美麗是非常不同的:原始而不受控制的美。當她移動時,帶著一種混合著純潔而急切的感覺,一種她特有的姿態,讓他感覺似乎可以看到生命力就從她的體內深處湧出。
某些時候,一些偶然的機會裡,當他發現她正在看他,或是她在微笑的時候,在她身上除了生命力以外,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無論那是什麼,他所感覺到的這股奇異力量,似乎以一種強大而不尋常的方式將她和他聯結在一起,彷彿她的某一部分也是屬於他的。而在這以前,他連這些部分的存在都不知道。
他繼續看著她;她依然用旺盛的熱情前進著,但現在她將腳步慢下來以配合他,雖然他用枴杖前進並沒有什麼困難,甚至可能不需要它都可以走動,她還是保持在他身邊,既沒有超前,也沒有落後,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走。
他忍不住微笑了起來,因為不用多久就可以發現:配合著他的腳步的她,也是用跛行的方式在走。那並不明顯,他想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前方,臉上帶著一絲微笑。在他眼前的是一片森林的色彩:長青木的綠色,和秋葉的金紅。葉片落在從草地邊緣延伸到森林中的小徑上。
夏天的痕跡猶在,尚未消失,但在幾天之後,它們將消失無蹤。當他一邊走著,一邊左顧右盼的時候,一個清晰的想法忽然出現,嚇了他一跳。要是週遭的世界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改變——夏天迅速地轉變成秋天,他的生命也可能這麼快就變了模樣。
他現在身處在一個陌生的奇異環境中,但感到十分適得其所。他和一個並不熟識的女子在一起,但不知為何,他卻感覺到對她的瞭解可能比他對自己的瞭解還深。
他突然看見一些他甚至不記得看過的東西,一些以前從未注意到的瑣碎事物:天空和葉片的顏色、風和雨的聲音和一個女人走路的方式。
他變得不同、改變了。他的思路、視野都起了轉變,彷彿突然間開始從另一個人的角度看這個世界。
而他懷疑生命是否真的可以這麼簡單。
接近森林邊緣時,黛琳在一叢沾著新鮮雨滴的鵝草旁蹲了下來,放下籃子,手肘放在膝蓋上,然後搜尋著周圍,當眼睛看到一抹白色時,她停了下來。
「看。」她一邊告訴他,一邊輕輕地分開草叢。一小堆有著圓胖蕈傘、看起來像是小月亮的白色蘑菇就藏在那裡,看起來非常完美,似乎剛剛從陰暗的土壤中冒出頭來。
他將枴杖靠在樹上,輕易地在她身邊蹲下,肩膀幾乎碰到她,身體的溫度非常地接近,然後她發現他把身體的大部分重量放在健全的那隻腳上。
當他看著那堆磨菇時,她則瞪著他彎著的腿。他的大腿被褲子遮蓋著,但腿上的肌肉緊繃地鼓起,整條腿上都佈滿了粗壯的肌腱。這是一雙戰士的腿,精壯而有力,她曾經在馬兒的腹部看過同樣強壯的筋骨和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