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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頁 文 / 衛小游

    「別去想。」他沉聲說。守將私自離開邊城,當然會被懲戒,但是他顧不了那麼多了。他背棄過她,因此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絕不再放手。就算被奪去爵銜或軍職,也都不要緊。

    天下早已太平,邊關無事,他已失去他的戰場,既然如此,他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容四郎說他太衝動,其實並非如此,他仔細想過了,在他心中,有件事情比當個將軍還要來得更要緊。所以,他來了,回到她身邊。

    她可以感覺得到他語氣中的平靜,像是早已決定了什麼事。那份篤定的心情安定了她憂慮的心。「好吧,最壞最壞的結果就是……」

    她的身份曝光,當不成尚書,女子國試無人推動,一切重新來過。而他也當不成將軍,被削了爵,也許還會有牢獄之災……很糟的結果。

    然而,在這白雪紛飛的太冷天裡,擁著火爐,坐在他的身邊看紛落的飛雪,為何還會覺得很安心呢?

    她困惑地想著,不知道那也正是他此刻的感覺。彷彿天地已凍結在這一刻,轉瞬中,天長地久。

    怕她冷到,他擁緊她,分享自己的體溫。「冷嗎?」

    素來畏冷的她搖搖頭。「不,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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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大夫每天都會來小屋探視她一次,每次都剛好在她睡著的時候。

    第八天了,這回他來,總算她是清醒的。

    當大夫檢視她外傷的癒合情況時,衛齊嵐就站在她的身邊。大夫所看見的,他也都看見了。

    在他面前,她幾乎已經沒有隱私。只有真正的夫妻,才會如此親近。從沒想到他倆也會有這樣的一天。

    大夫走後,他替她拉攏好她的衣襟,為她披上溫暖的裘衣。他的手指粗糙多繭,為她換藥時,經常刮痛她的肌膚,但她全無抱怨。

    「從來沒有人發現妳是女兒身嗎?」忍不住地,他問。

    「一開始見到我時,你曾懷疑過嗎?」她反問。

    他回想著當時的情景。初春。她身穿黑色大氅,看起來玉樹臨風,沒有一點兒女兒樣態。他搖搖頭。「我那時沒有想到,只覺得妳看起來比東陵一般的男子削瘦,身量稍矮一點。」

    她面容清俊,不似一般女子舉止嬌娜多姿,穿上男裝後,看起來儼然就是一名清秀的年輕男子。但此刻,她半倚枕上,烏黑的髮絲披散兩肩,身上只穿著素色的單衣,臉上全無脂粉,只有雙頰微微暈紅,他卻又覺得她比一般女子來得更加嫵媚。他因此懷疑起自己怎麼可能錯認過她,更不用說,她胸前微微的隆起……那不是男人能有的線條。

    他知道他臉紅了嗎?她好笑地想著,沒有戳破他,也沒有多做解釋。

    女扮男裝,或多或少,是有許多難為之處必須克服,她不認為跟他解釋那些不方便之處是一件妥當的事。就由他隨意去猜好了。

    然而他並沒有多花心思去猜測她不打算回答的事情。今天是第八天了,她的傷勢已經穩定,也許明天,最遲後天,他一定得想辦法送她進城,無法再拖延下去了。然而,此番分別,也許日後很難再見面了。

    他是邊關守將,她是朝廷重臣,兩人肩上的責任都無法輕易放下。而日後,當他遠在邊關時,萬一她又出了事……屆時他能即時趕回她的身邊嗎?比如這一次,他差點就失去她……七日夜的路程,竟使他感到卻步了。

    「你在想什麼?」他沉默的太久了,使她也跟著想到了一些無可避免的事。既然無可避免,也只能面對了。或許,他們想的,是同一件事。最遲,在十天之內,她一定得回到城中,出現在朝廷之上。

    在朝中,官員告假,必須經過太醫的診斷,除非重病在身,否則不能超過十天不在職守。十天,是底線了。

    她已經在此休養了八天,也就是說,她只能再留兩天。便是由於太過清楚自己的底線何在,所以前日她清醒過來之後,才沒有堅持立刻離開,而是留下來,用最識時務的方式,將傷給養好。

    大夫繼續為她開出溫和的藥方,他每天親自她熬藥。他不提軍務、不提她的官職,想必是與她一樣清楚那條底線。不知此刻,他在想什麼呢?

    屋外的雪已連續下了許多天,將小屋前後的路徑都封閉住了。隱居的生活就像是現在這般吧,沒有沉重的責任,也沒有爾虞我詐的算計,有的只是彼此關切的相守。這種生活,曾是她一心所盼。曾經。

    他抬起頭來,欲言又止。最後他說:「再躺一會兒吧。」說完,要扶她歇下。

    但她捉住他的衣襟,搖了搖頭。「不了,我睡得夠多了,你陪我坐一會兒。」

    原要起身離開的,聞言,看了她好一會兒後,才又坐了下來。他坐在床沿,凝視她秀逸的面容,彷彿想要牢牢記住,此生再也不忘。

    也許是因為一起想到了必須面對的事實,當她提議:「來下盤棋,如何?」

    他說:「好啊。」

    下棋是東陵國的新流行,打從十多年前,一名海外商人引進象棋後,幾乎人人都開始學習這新穎的玩意兒。

    但此刻他們手邊沒有棋。他們談棋路,用一張嘴下棋。

    並在用講的方式「下過一盤棋」後,訝異地看著對方。

    「沒想到你的棋藝如此精湛!」她說。

    「妳棋路十分高明!」他也同時說。

    第一回,棋逢敵手。而後他們相視對笑了。卻在一笑過後,兩雙眼睛同時憂愁起來,久久無法再言語。

    是她先開口的。「明日,送我回去吧。」

    這回他沒有再反對。他站起身,面向門外。「我去張羅馬車。」

    他推開門要走出去,她喚住他。「等等。」

    他回過頭來,看著她,等候著。

    「告訴我,你會再娶一個妻子。」她不會讓他為了她而苦苦等候下去。不確定他是不是曾經說過要等她之類的話,那像是個夢。然而他的所有舉動,都已經清楚表明了,他不打算放下她,讓他們從此各走各的路。

    她會耽誤他的。

    他原本要出門去張羅馬車,但她的話使他再度大步地走了回來。

    他來到她身邊,蹙著眉。「妳說什麼傻話,東陵男子一生不得二妻,妳忘了嗎?J

    「沒忘,但是——」她已經不能當他的妻子了呀。

    「沒有但是。」他直接打斷她的話。「妳就是我的妻子。」

    他說得如此篤定,使她無法反駁。「所以……那是真的嗎?」她問:「你說你要等我?」清醒後這兩天,她斷斷續續想起一些疑似在夢中說過的話,但她不能確定那是真或假。

    他先是瞇起眼,而後笑了。

    「一輩子。」他這麼說。

    她的心沉沉地震了一下。「是什麼原因,讓你在有機會從一樁你不想要的婚姻中脫身時,你卻執意要將自己困住?」

    他有點訝異她竟會不知道原因。「妳看不清楚嗎?」

    「你是指,看清楚你是個重情重義的男人,為了彌補一件過往的錯誤,不惜毀掉自己的前程從邊城回來救我?」在她心中,他早已不是當年她心目中那位無情無義的英雄將軍。相反的,他有情有義到使她幾乎痛恨起他們不可挽回的處境。

    沒料到冰雪聰明的她在處理自身的事情時,竟會如此盲目。他伸手向她,握住她的肩,眼中閃現炙熱的情感。

    「當年我不敢把妳放在我的心上,也許就是因為,一旦心中有了妳的位置,就再也無法放下了。我對妳的虧欠,只怕一輩子也無法還清,但那不是我真正放不開的理由。」與先前捉住她時一樣突兀地,他放開她,臉上露出無奈的笑。「瀟君,我放不開,是因為……我想這麼做,跟我虧欠妳多少,沒有關係。」

    生平第一回,她怔住了。她不遲鈍,甚至擅於察言觀色,她當然看得出來他對她有感情。好不容易才找回舌頭,她吞吞吐吐:「每個人都認為項少初是個禍國殃民的小人……」而人人欽敬愛慕的大將軍怎麼可能會愛上一個小人?他的眼睛都在看些什麼東西呀?

    「項少初真是個小人嗎?」他在她身邊重新落坐,手指不自覺把玩著她垂落的長髮。「或許,在政敵的眼中,他是。可是在我眼中,他所做的事卻比其他人都要來得更加正確。他要改革國試,我贊同;他要改變這國家長久以來男尊女卑的陋習,我也支持。在朝中,如果要選擇朋友,我會選擇站在他這一邊。不為了私人的交誼,只因為他心比天高,卻不是為了戀棧權位才做下這一切。倘若他是一名女子,我定會登門求親;倘若他『正好』是我妻子,我會……」

    「你會如何?」

    他看著她,不慍不火地說:「我會傾我一生。」

    他的話深深地滲進了她的心中。她從沒想到能從他身上得到這麼多的贊同與肯定。但她仍要問他一句,「那麼,在你眼中,我是項少初,還是秦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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