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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文 / 衛小游

    現在他終於明白,何以當他站在城垛上遙望家鄉時會感到落寞了。跟其他有家的士兵們不同,在他成為無家之人的同時,也失去真正必須守護的事物。

    項少初將衛齊嵐臉上的表情變化都看在眼底。他分明已經認出了她,卻沒有認。她明白,他應該是懂了。衛齊嵐應該已經瞭解,何以她必須丟開過去的身份,並且再也不想變回原本的那個自己的原因了。

    眼前,她有這麼多的事想做,她怎麼能輕易放棄這個屬於她的戰場?

    如果說,衛齊嵐的戰場是在邊關的話,那麼,她的戰場就是這國家的朝廷,甚至是存在已久的不合理的制度。

    她回不了頭,她已經走得太遠了,多年來的佈局都已經準備妥當,只等待有人實行。她已經回不了頭了,甚至,也不怎麼想要回頭。

    只是……看著眼前這張過去她沒有機會好好看過的臉孔,衛齊嵐,那個九歲女孩的天。恍惚間,她又成為好多年前剛剛嫁給他時的那個自己,那時她覺得他強壯高大得有如一棵凌雲的樹,而她則是地上殷殷仰望他的小草。

    她曾經花了很多年的時間追隨著他的身影,期待他回眸一顧。她曾以為,他的背影會是她這一生最後看見的事物。她曾經如此害怕……怕得不敢直接看進他的眼中……如果她看了,當時的她會看見他像現在這樣一雙憂愁又無奈的眼睛嗎?

    她不知道。她回不了頭了。早在她決定讓他看見,在成立這座學堂的背後,她所打算完成的事時,她看得出來,他已經做出了決定。當然她也是。

    為此,她不能不感激他。

    他放她自由。

    從此她不再是秦瀟君——那個衛齊嵐名義上的妻。

    她是項少初。

    這個國家將在她的主導下,變天。

    她堅毅的表情使他覺得,也許眼前這個女子真的會改變這個國家也說不一定。瞧瞧她是那麼堅定地斬斷與過去的聯繫,包括他。

    不用問她接下來打算要做些什麼,他都已經可以想見,不管她做了些什麼,肯定都會是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

    因為,她想要改變。

    也許過去的他對她談不上瞭解,現在也仍不。但現在的他,起碼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她所站立的地方。

    她是一隻大鵬鳥,即將一飛沖天。他有幸躬逢其時,且內心深處將永遠守護著曾經她是一個男人的妻子這個微不足道的秘密。

    一陣初夏的清風拂亂她的髮鬢,他突然衝動地伸手拂過她的臉龐。

    她雖然沒有躲開,但卻有些訝異地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那疑惑,使他的心驀地揪緊。他們原該是世上最親近的兩個人,如今卻成陌路。他或許可以給她一個肯定的答案,也或許不。

    轉過挺拔的身影,他語調低沉地告訴她說:「我看見了你的學堂,項侍郎,如果有一天,東陵能出現一個女狀元,那麼我將會舉酒慶賀。」

    也許他心中早已有了決定,只是要說出口時仍有一些難言的困難。

    她畢竟是他的妻,要不認她,一輩子都不認,難。

    無關情愛,只是長期以來所接受的教養,令他無法輕易放棄自己的責任。道義上,他有責任照顧自己的妻子,即使過去他做得不夠好,只記得將所有的軍餉寄回家,卻忘了親自回家一趟……

    聽出他真誠的語氣,項少初不得不對眼前這男人心生欽佩。以男人對男人的評價眼光來看,衛齊嵐確實是個值得欽敬的男人。他心胸寬大,不魯莽,有智謀……倘若、倘若她……

    見他走向馬匹,似已準備離去。但她還沒有準備好就此訣別。

    「將軍……」他孤單的背影使她衝口說出。「依照東陵律法,妻死,丈夫須守喪三年才能再娶,已經三年了,你……」可以另娶了。儘管她選擇離開,卻不該就此耽誤了他。他是衛家僅存之人。

    衛齊嵐渾身一震,他停下腳步,瞭解到她剛剛算是承認了她的身份。

    除了先王和少數幾個他信賴的人,朝中沒有人知道他的妻子在三年過世一事,除非那人正是他的妻子。

    拉著馬兒的韁繩一齊轉過身來,他臉上露出一抹難解的表情。

    「倘若……」他張開嘴,卻又欲言又止。

    「倘若什麼?」她看著他。

    他原想問:倘若他們從來不認識對方,沒有過去的瓜葛牽絆,有沒有可能,他們能成為朋友?

    為這想法,衛齊嵐自嘲一笑。沒有仔細去分析自己想成為她的朋友,而非敵人的心情。終究,他搖了搖頭,釋然笑道:「朝廷政局險惡,項侍郎請多珍重。」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後,他轉身離開。

    而他最後回望的那一眼,其中有千言萬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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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聖四年,東陵少主繼位的第四個年頭,已晉陞為禮部尚書,主掌全國試務的項少初,在朝議上,獨排眾議,開放全國女子凡有才學者,不論年歲,皆可參加國試。

    爾後數年,晉陞為禮部尚書的項少初,主導了整個東陵朝政一系列的改革。然而位高權重的她,總是無法忘記,當年,城郊學堂外,分別時,那位將軍的回眸。

    她一直想起他。常常,在夜最深沉的時候,她會想起曾是她丈夫的那個男人。他是東陵第一位平民將軍,也是唯一一個堅持戍守邊關,拒絕朝廷任命為上將的將領。她總是想起當年他離開時那訣別的一笑。

    不知當時,他在笑什麼呢?

    第九章

    「欸,我說,大將軍,您究竟在笑什麼呢?」站在同關的城垛上,看著萬里大漠孤煙的荒涼景象,容軍師終於忍不住問了。

    距離上一回的鳳天之行已經過了半個多年頭,當時情勢的凶險,如今回想起來,仍令人有些餘悸猶存呢。

    那時身邊這位大將軍拋下他,自己一人連夜趕回王城。據說是與某人有約。

    十五萬金虎大軍的軍權,則在金隸兒的同意下,由年輕的金副將帶著所有將領,來到王城,並在君王的面前再次地宣誓效忠。從此十五萬大軍,直接由王廷掌理,軍權安全地回到君王手中。

    紫衣將軍再度立下功勳一件,王上當著朝臣的面要拜他為上將,並將金虎軍正式交由他來掌理;但大將軍卻斗膽推辭,說他只想回到邊關,為東陵守邊,若君王不允,就要辭官卸甲,回鄉種田。當場把場面搞得很難看。

    好在最後君王只是大笑三聲,說了一句:「就依將軍之願。」放他們回同關了。

    大將軍似乎急著要走,好在這次他容四郎早有預感,因此早早命人打點行李,特別是鳳天著名的酒,足足打了十壇之多,準備帶回同關,和弟兄們一起分享。

    不想應付官員們送行時的繁雜人事,他們趕在宵禁之前動身,原想趁夜悄悄離開,但是出了城門,十里長亭外,早有人在夜色中恭候多時。

    容四郎至今仍清楚記得,當那位名滿朝廷的項侍郎身穿他招牌的黑服,自亭中現身,身邊還跟著一男一女的隨從時,身邊的大將軍似乎一點兒也不意外。

    大將軍下了馬,把韁繩丟給他,逕自走向長亭,好像早就預料到會有人在這裡等候一樣。

    項侍郎支開身邊兩個隨從,親自斟了一杯還冒著煙的、熱騰騰的……茶?

    茶香香氣四溢,很難不注意到。怪哉,常人送行都是用酒,唯獨這項侍郎竟然以熱茶送行。

    由於他所站立的地方離兩人有點距離,容四郎豎起耳朵努力想聽清楚項侍郎和大將軍的對話。

    他好像聽見項侍郎說了一句;「記得這味道嗎?」

    大將軍則說:「現在記得了。」

    項侍郎點點頭,又說:「同關……遠嗎?」

    呃,怎麼好像有點離情依依的感覺。這兩人在他沒注意時,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嗎?

    大將軍竟回答說:「快馬加鞭的話,七日七夜能到。」好個不解風情的魯男子啊。

    項侍郎又說;「那麼一路上,請多珍重。」

    大將軍這回遲遲沒作聲。半晌後,他揚起唇角,滿面風霜地笑著:「就這樣子吧,要好好活下去。」

    項侍郎微笑。「我一定會。你也是?」

    「一定。」像是許諾似的,大將軍說。

    然後大將軍旋身走回來,搶走他手上的韁繩,跨上駿馬,只回頭喊了聲:「走了,容四郎。」一句話也沒解釋。

    ……至今已過半年,又是年關時節。明明是這麼個思鄉的時節,每個士兵看著帝京的方向都會偷偷地揩淚,想家。獨獨大將軍看著帝京的方向時,卻露出一抹微笑。他到底在笑什麼?

    容四郎忍不住大聲地問了出口:「唉,我說,大將軍,您究竟在笑什麼呢?」

    衛齊嵐回過神來,看見身邊的容四郎露出氣憤的表情,他才解釋:「呃,你不覺得很好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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