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衛小游
至於新進官員及第後的任命,則由吏部另外舉行考試,以「身、言、書、判」等方面來分派官職,這一關就稱為「吏部試」。
因此說起來,現今的吏部尚書還稱得上是提拔過他項少初的恩師呢。
畢竟當初就是吏部尚書將項少初分派到禮部作一名副官,再加上當今王上的倚重,使項少初的權位雖然還不到權傾朝廷的地步,但他的存在,在朝中確實扮演著相當微妙的角色。
不過大概不會有人仔細去追問他的來歷吧?畢竟多數人都認為他的官職是王上直接任命的,而非憑真本事得來。人紅是非多,他揚揚嘴,兀自苦笑一番。
批改完了一些例行公文,正要召喚公署的雜役將桌上一迭簽署好的文書送到吏部去。坐了大半天,腰背有點酸痛,突然轉念一想,決定不招來雜役,自己抱著公文往吏部走去。
吏部和禮部在外廷的官署相當接近,走過一個宮院就到了。
手下見項少初自行捧起公文,紛紛站起了身。「大人,要叫雜役來嗎?」
項少初搖頭。「不用,我想順道去吏部走走。」
見手下臉色猶豫,項少初咧嘴一笑。「不必擔心,我雖然名聲不好,可到吏部走動走動,還不至於就被千刀萬剮。」頓了頓,又道:「再說,外廷就屬吏部和禮部離內廷最近,萬一真有不測,我高聲一呼,說不定王上就聽見了呢。」
說完,也不理那些一個個面有慚愧的屬下,自個兒走出了官署。
氣候逐漸轉為溫和,陽光高照,天氣甚好。
項少初懷著好心情一路走進了吏部所在的宮院裡。
認得他臉孔的人大多雙眼圓睜地看著他。人人皆知,吏部尚書對禮部侍郎素來沒什麼好感,這人怎還敢來?忍不住便多瞧了幾眼。又聽說項少初甚得王上寵信,可再怎麼瞧,也實在看不出他有什麼魅惑人心的本事。
項少初面貌宜男宜女,但頂多堪稱清秀而已。他身材纖瘦高挑,一雙雪亮的眼睛黑白分明,時常瞧得人打自內心底發麻。除此之外,論相貌,最多只是中上之姿,別無其它可說的地方。
正因他不是一個足以顛倒眾生的美人,卻還坐擁東陵王全心全意的寵信,也因此人們更想知道箇中的緣由,可至今仍然沒有人能夠窺破其中的奧秘。
民間甚至有人謠傳項少初深諳房中之道,才能迷得君王不肯早朝。但真相究竟如何?恐怕便不是人們所能窺知的了。
走進吏部官署,將文書交給負責收受的官員,項少初便逕自往官署外一條通向「蘭台」的小徑走去。
蘭台中藏有上萬卷書籍,是國之府庫。
歷來只有學問最淵博的官吏才能夠擔任蘭台大夫。
通常擔任這項官職的人對朝政大多沒什麼興趣,鎮日與書為伍,鑽研知識才是他們最大的心願。
「日安,月海大人。」項少初躬身作揖。
正在鑽研一捆以先古文字簡冊的月海正是蘭台之長。
見是項少初,也沒回禮,便急忙招他到身邊。
「項侍郎,你來看看,這個字究竟是『車』還是『串』?」這批古字因為簡牘年代久遠的緣故,有許多字已經難以辨識。
項少初站在月海身邊,仔細地判讀了簡上的前後文句後才道:
「應該是『車』字,四個字和起來就是『有車東來』,若是『串』字的話,就變成『有串東來』,文句就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能通了。」
「好好好,我也覺得是『車』字。」說完,便又埋首繼續他的鑽研,再不理會項少初到蘭台來做什麼。
熟知月海個性的項少初也不以為意,逕自往蘭台藏書的「文瑛閣」更深處走去,直到他瞧見一名站在書架前,正尋找著所需書籍的老者。
遠遠的,項少初便躬身一揖。「大人。」
老者轉過身來,威嚴的相貌只消望去一眼,便足以使人望之肅然起敬。
「禮部難道沒有雜役嗎?居然要勞動項侍郎親自送例行公文來!」
這名老者竟正是掌控著半壁朝政的吏部尚書。
項少初淡笑回應道:「坐久了,起來活動活動也是好的。」
「不怕被拆吃入腹的話,你儘管往吏部多多走動,出了事我可不會理會。」
「我若在吏部出事,大人對王上也交代不過去吧,底下的大臣們對這一點也都還有些分寸。」
老者哼笑了聲。「伶牙俐齒!」
「大人精神看起來還不錯。」就著天光,項少初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吏部尚書的臉色。
「托你洪福,成天煩惱要收拾某人留下的爛攤子,哪裡有空閒生病!」
「聽說大人日前受了風寒,記得多讓廚子熬些薑湯怯寒,三月天最容易受涼。」
「哪有什麼風寒,別聽底下人胡說了。倒是你,這種暖天裡還穿著冬衣,怕冷也不是這樣,讓人幫你補一補才是真的。我記得……你那隨身丫頭叫什麼兒來著?J
「秧兒。」
「那丫頭廚藝挺好,回頭讓她給你燉隻雞。」
「哪裡需要吩咐,我已經吃了好幾天雞湯,正想換換口味呢。」
兩人一來一往,交換著聽來平常,卻不該出現在這兩人之間的對話。
此時此刻,若是有人闖進來聽見了,或許會大感錯愕吧。這兩人,一老一少,不是明爭暗鬥的厲害嗎?怎會……像舊識般噓寒問暖起來了?
片刻後,項少初打住閒話家常,轉換了話題——
「聽說他出發往風川前,去了趟臨王府。」
「是嗎?他去那裡做什麼?」吏部尚書問道。彷彿相當清楚項少初口中的「他」是何許人。
「不知道。不過我有點苦惱。」
「苦惱什麼?」吏部尚書望之儼然的表情底下,似乎有著另一張他人難以捉摸的真正面貌,而此刻,那張面貌正展現在沒有其他閒雜人等的圖書收藏室中。
「我煩惱他或許猜出了什麼。」
「哦,他猜出了什麼?」
「他問我有沒有接受賜花,我照實回答了他。」
「只是這樣?」
「還有……」項少初沉吟,眉宇間流露出乎日少見的凝重神態。「他喝了我煮的茶。」
吏部尚書明瞭地點點頭。「衛齊嵐終究不是笨蛋。」
「他確實不是,我猜他很快就會想起來。」
吏部尚書微笑。「不過他也不算絕頂聰明,就算他現在想到了,那也太遲了。」
「是太遲了沒有錯。」項少初點頭同意。「不瞞大人,其實少初最近已經有點不太能安於現狀了。」
定定看了眼眼前這名年輕人,老者神色轉為凝重地說:「也該是時候了,還以為你都不打算有所行動了呢。不過醜話說在前頭,你該知道的是,有一天若你做出了危及國家根基的事,我還是會親手毀掉你。」
「我知道。」項少初相信這老人所說的每一個字。「不過大人,我想您也應該相當清楚,有時候如果不掀得徹底一些,很多事情根本不可能改變。」
「當然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點他也是同意的。
項少初再次躬身行了個禮道:「我想您應該也不會否認,替我收拾爛攤子的同時,其實您還滿樂在其中的。」
吏部尚書只是微微扯動了嘴角,沒有否認也沒有贊同。「有一天,當你站在我這個位子上,成了三代老臣時,你也會跟我一樣。」
「不,我不確定。」項少初還沒有心思想到那麼遠的未來去,眼前,他只關注著一件事。「那麼,金虎上將死前,確實是到過臨王府了?當天臨王爺在府中嗎?」項少初緩慢地推敲斟酌起來。
吏部尚書看著眼前這名陷入沉思的年輕人,眉梢不由得微微蹙起。「我還以為你說你早就已經不在意了是說真的,看樣子,你還是挺放心不下的啊。」
回神過來,項少初有點訝異地道:「是嗎?原來我給您這種感覺啊?雖然我得承認,他跟我記憶中的那個人的確不太一樣。」
事隔三餘年,有時過往記憶仍會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但三年前的他,與現在的他,早已今非昔比。如今他是項少初,東陵王最寵信的近臣,同時也是眾人眼中的奸佞之徒。三年前,他從沒想到事情會如此演變。
從書架上挑出幾本書迭在小几上,吏部尚書蒼老的聲音中帶有一絲調侃。
「那你可能也得承認,事隔多年,如果你都不再是當年的你,衛齊嵐或許也不再是當年拋家棄妻的那名無情將軍了。」
項少初歎笑了兩聲。「還很難說,畢竟,他到現在都還想不起我是什麼人。」
如果真的曾有一點點情分在的話,不可能在見到他之後,還想不起來他是誰。可見得十一年名存實亡的關係,淺薄到連留存在他記憶一角都不曾。如今想來都覺得可歎,為那多年的等待。
他曾經……癡心地等待過一個人,只因他們有著共同的家園。然而如今,家已破,人已散,想來是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