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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文 / 衛小游

    宅裡的人似乎都有早起的習慣。

    一名不算年輕的女僕兼管家從廂房裡走了出來。

    「夫人這麼早就起來了?」老門房阿塗問道。

    「都練完一回字啦。」老管家荷花說著,將一盆烏黑的水倒進花圃裡。

    「這麼早就練字?」夫人不刺繡,字倒寫得好看,只不知上頭都寫了什麼。

    「不然還能做什麼?」荷花直率地回了個嘴。

    兩人目光投向那住著女主人的房問,不約而同地歎了歎。

    「唉,不知道主子今天會不會回來?」荷花望著門外的遠方,喃喃道。

    阿塗也跟著看向遠方。「當了將軍以後,說不定比以前還要忙啊。」

    「說的也是。主子不會忘了咱們的,是吧?」好歹他們也是看著主子長大的老僕人了。

    「嘖,別胡說,就算忘了咱們,也不可能忘記夫人吧。」

    「是啊……」

    說是這麼說,不過兩人是越來越不肯定了。

    過去,這個家的男主人鮮少回家,大家都能夠體諒,畢竟邊關遙遠,軍情又緊,不是說回就能回的。不過現在主子成了家喻戶曉的大英雄,不但是個大將軍,還封了個侯爵,當然會回來故鄉,把一家老小都接了去享福才是。

    雖說這「一家老小」也只剩下一個人了,就是夫人,可這是個多麼重要的人啊,都結髮十一載了呢,夫人也不再是個小女娃了。主子再怎麼善忘,也不至於忘記自己的髮妻的,所以鐵定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了。

    荷花越想越不確定。「你想,主子如今是個大將軍了呢,又是個少年有為的英雄人物,要是王上賜婚——」

    「哈哈哈,妳戲文聽太多啦?」阿塗笑斥:「別胡說,要給夫人聽到就不好了。」

    「也是,好歹我們是看著他長大的,主子不像是那麼絕情的人。」

    阿塗點頭說:「是啊,他一定會回來的。」

    都統府「唯二」的兩個老僕對他們的主人仍然深具信心。然而將他倆的談話聽得一清二楚的「她」,卻難有相同的想法。

    心底,她知道,他是不會回來了。

    或許早在更久之前,他就已經忘了她的存在吧。十一年了,她不知道自己還在這老宅裡等待些什麼。

    起初,婆婆待她極好,但那時她懵懂無知,不知道夫與妻之間是怎麼一回事。幾年後,婆婆過世了,從此他就像是斷了線的紙鳶。

    自那時起,她就像是拿著一截斷線,等待著那不可能再收回來的紙鳶歸來。

    這樣的等待真的值得嗎?

    多少年來,她托人帶去同關的書信不曾間斷過,結果都一樣……完全沒有任何回音。她替他想過千千萬萬個音訊全無的理由,就像阿塗和荷花一樣,為他的遲遲不歸尋找各種揮釋。

    然而一想起過去那麼多無盡等待的黑夜,她便一陣暈眩。而再想到這樣的黑夜或許將日復一日地繼續下去,她便明白,她扮演一個等待丈夫歸來的妻子已經太久了,久到讓她無法想像。她還能有別的選擇?還是就如同東陵國內其他千千萬萬個以夫為天的女人一樣,注定要無聲無息地過完一生。

    即使她的丈夫是個人人都稱讚的大英雄,也與她無關。

    她是個鄉學序長的女兒,卻諷刺地不能跟同齡的男孩一起進入序學裡讀書。東陵女子唯一被允許閱讀的是「女德」之類的書籍。

    她被教導要孝順公婆、舉案齊眉,要以丈夫的意志為第一優先。

    女子必須從一而終,立德持家。

    以前她從沒想過這到底公不公平。

    畢竟男人用他們的血汗保衛國家,女人卻只是被保護的一群。

    「等待」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她怎麼能夠質疑它?

    然而面對日日無望的等待,她還是疑惑了。

    她知道她還是在等,只不過,她已經不是在等那只斷了線的紙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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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封爵賜地之後,緊接著,王上賜婚的傳言便像南風一樣從王城吹到了晉陽。半個月後,也就是王上賜婚的消息傳回晉陽的次日,原都統宅裡的夫人意外身故的消息便傳了出來。

    這消息隨著一封出自忠心家僕托人代寫的緊急書信,送進了王城裡的將軍府。

    聽說,那將軍見信後臉色似乎倏然一變。

    聽說,那將軍持劍的手似乎曾經顫抖了一下。

    聽說,那將軍連夜啟程回鄉。

    不過鄉城裡的宅舍早已付之一炬,僅剩下一片焦土。

    聽說,那個連名字都不為人知的將軍夫人因為不堪寂寞,瘋狂中引火自焚而死;而故宅僅餘的兩個老僕各自被賞賜了一大筆豐厚的錢財,回鄉養老去了。

    芳齡二十的夫人成為焦土上一縷芳魂。

    聽說,那將軍曾在燒得面目全非的家宅前,幽幽歎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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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舊宅前,兩名一青一藍,衣著簡單的男子站在焦黑的土地上。

    「那聲歎息是怎麼一回事?」身穿藏青色布袍的容四郎站在衛齊嵐身後,有些好奇地問。

    「我對不起她。」站在已化為焦土的舊宅土地上,衛齊嵐萬般沉重地說。臉上的疲態更使他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要來得滄桑。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從不曾回家?」陪同衛齊嵐回家的容四郎至今還有點難相信,衛齊嵐竟然有一個結髮十一年的妻子。

    兩人在軍中一同出生入死多年,他從來沒聽這男人提起過他的妻子。

    容四郎當然清楚,做為一名邊關守將豈是可以說回鄉就回鄉的,但是這幾年來,也不是時時都軍情吃緊。狼河戰前,也有那麼一、兩年的時間,北宸與東陵幾乎處於休兵狀態,那時戍守邊關的兵士們其實是可以輪流回家探望親人的。

    只是他從不曾見衛齊嵐那麼做過,他似乎連封信也不寫。為什麼?

    衛齊嵐沒有回答,不過他自己心裡是知道原因的。

    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

    成親那天他第一次見到她,當時她才九歲,只是個孩子。而他即將投身軍伍。

    若不是為了母親的心願,他不可能答應娶一個孩子,儘管當時他也不過才十三歲,但東陵男子十三歲便已經算是個成人了。在他而言,與其說她是他的妻子,不如說像是他的妹妹。他對她不算認識,也談不上瞭解,只覺得她的年齡小得讓人不知道該跟她說些什麼才好,怕說了她也不懂。

    沒多久,他便加入了州師,繼而移防同關,幾乎忘了家裡還有一個妻子的存在。戰爭的殘酷讓他從一名無知的少年轉變成一個雙手沾滿血腥的男人。

    接著,他立了功,軍階也提高了。可立功的背後,意謂著是他第一次真正揮刀殺人,那血淋淋的感覺在他腦海裡纏繞不去。

    每當一看到她寫來的書信,他便無法不想到,在這場戰爭裡,有多少像她那麼小的孩子死在刀下的情景。

    她的信曾是他寂寥軍旅生活中的慰藉,但當下,他無法再讀她的信。

    在他記憶不深的印象裡,她始終是個孩子。

    娘過世那年,他又再次見到她。那次的見面,讓他更加察覺到他已經是個男人,而她卻仍是個孩子的事實,兩人之間的差異,讓他對於這個名義上的妻子不知所措。而每每察覺到她期待的視線,總讓他坐立不安。

    他下意識裡想遠離她、忘記她,甚至有一點刻意地想忽略她。

    為此,他對不起她,他讓她空等了那麼多年。

    直到她死去,他們對彼此仍然十分陌生。

    從老僕人口中聽到的,他知道她每天都有練字的習慣,但其實他早知道她寫得一手好字。在邊關時,她的書信不曾斷過。

    她在信裡描述了家鄉裡許許多多的蒜皮小事,如果是以前那個天真年少的他,讀來或許會備感親切。但他早已不是當年的他了,自從父親在戰場上身先士卒而死,他的全副心思就被憤怒所佔據……

    總之,除此她的字以外,他對她幾乎可以說沒有任何的瞭解。對她唯一有的感情,也只是一份深深的歉疚。

    他不只一次想到,如果他能早一點放她走,也許她便不會死了。

    然而東陵國中,男人與女人一旦結髮為夫妻,只有死亡才能夠讓兩個人分開。

    他連一句「別等了」的話也無法對她說,卻害得她最後竟然跟這宅子一起化為焦土。虧他還是個「大英雄」呢。

    見他唇角譏誚地抿起,容四郎知他不願再多說,於是轉問:「你打算何時回王城?」

    「越快越好。」衛齊嵐簡短地回答。

    沉吟片刻,容四郎思慮百轉地看著天上的浮雲。「那王上的賜婚,你又打算怎麼辦?」

    衛齊嵐不知何時蹲下了身子,從屋舍殘骸下捻起一把焦黑的泥土,用一條汗巾裹住後,小心翼翼地收進懷裡。

    容四郎留意到他眼中有一抹難解的惆悵與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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