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杜默雨
「哎啊啊,痛啦,我是閃了腰,不是骨頭酸,別捶了啦。」古大叔半蹲著身子,左手扶著腰桿,整個右半身幾乎靠在姑娘的嬌軀上,一張老臉痛苦不堪,皺得眼睛鼻子嘴巴全擠在一起。
「我幫你活絡一下筋骨。」耿悅眉才不管他的哀號,很賣力搓揉古大叔的腰背,一邊叨念道:「也不是第一回閃了腰,明知有這個毛病,就愛彎腰,講都講不聽,回頭我再給你貼張膏藥活血化瘀。」
「我瞧瞧這藍草嘛。你們忙著采收,我總不能坐著閒科嗑牙。」
「不服老?好了,直不起腰了吧。」悅眉的額頭已冒出細細的汗珠,她稍微張開兩腳,用力踩穩,藉以支撐古大叔靠在她身上的重量。「你要是再不安分點,我就不讓你染布了,叫你回家好好躺著休息。」
「人好好的幹嘛躺著?我還挺屍了呢。」古大叔最怕人家嫌他老了不中用,顧不得疼,靠著嘴皮子反擊回去,「說也奇怪,我說悅眉丫頭啊,你見了大少爺羞答答的,碰到我這個老頭子就凶巴巴的,還是你快當少奶奶了,先拿我們練練主子的威風啊?」
「你胡說什麼呀!」悅眉倏然滿臉通紅,輕輕跺了腳,可這一跺卻讓她失去平衡,拉了古大叔就往下跌,她不由得驚叫出聲:「啊!」
「小心。」一雙強壯有力的臂膀即時扶住她的身子,待她站穩後,隨即放開,轉為扶向仍是直不起腰來的古大叔。
「喔……」悅眉抬起頭,一見那高大陌生的身影,立刻低了頭,一聲多謝吞進嘴裡。
「大叔,我幫你推拿。」祝和暢也沒留心她,一手扶著古大叔,一手輕輕地在他腰桿上揉撫,笑道:「你年紀大,身子骨難免僵硬,以後要看地上的東西,就慢慢蹲下來,別俯身彎腰,這樣容易傷了筋骨。」
「像這樣。」祝福立即蹲下,又站起,蹲蹲站站,賣力示範。
「咦!好像鬆了?」古大叔稍微挺起背部,臉上神色舒緩些了。
祝和暢又道:「這有,閃了腰時,最好不要用力捶打,怕是會讓已經受傷的筋肉發炎,反倒變得更嚴重,還得慢慢推開。」
「唔。」悅眉抿緊唇瓣,轉身跑開。
「臭脾氣!」瞧著悅眉跑掉,古大叔的腰桿越來越直,說話也大聲了。嚇!他這把老骨頭差點讓那小丫頭給捶垮了。「你不能說她不對,這丫頭片子會不服氣的,要不是見大爺你是外人,她早就翻臉了。」
看得出是一個有個性的姑娘。祝和暢微笑不語,繼續推拿。
「大爺,你怎麼往這兒來了?前頭是雲家大宅,沒路了。」
「我打從京城來,剛在城裡頭卸了貨,這會兒要去拜訪雲夫人,給她帶幾封信。」
「悅眉丫頭!悅眉丫頭!」古大叔不跟悅眉鬥氣了,忙著喊她回來,興奮地嚷道:「人家大爺從京城來的,給咱老爺、大少爺帶信了!」
「悅眉?」祝和暢記得這個名字,他放開已經直起身子的古大叔,走到馬匹邊打開鞍袋,拿出一個油布包裹,揭開取出其中一封書信。
耿悅眉
芳啟。五個端正的字跡,內容頗為厚重——少奶奶?腦海閃過大叔的玩笑話,他心頭一驚,直覺不妥,就想立即收回信件。
「那……那是我的信……」身邊傳來嬌脆嗓音,不復方纔的凶悍氣勢,而是帶著緊張的喘氣聲,也帶著羞澀而期待的顫音.
祝和暢轉頭,頓覺眼睛一亮!姑娘一身淡黃衫褲,上頭印染著朵朵菊花,她雙頰酡紅,眉眼含羞,因著這封信而容光煥發,人比花嬌。
「你是耿姑娘?」他謹慎地問道。
「信……」悅眉低下頭,長長的睫毛仍抬起,瞄向那封信。
「大爺,你別怕給錯人,她是悅眉沒錯啦,你們說是不是?」古大叔轉向旁邊幾個過來看熱鬧的工人,大家也跟著點頭如搗蒜。
「那我就先給你了。」早給晚給,還是得讓她接受事實。
悅眉小心地捧過信件,仔細地將上頭的名字反覆看了好幾遍,嘴角藏不住甜蜜的笑容;待發現身邊幾個男人笑吟吟地瞧她,忙將信件揣進懷裡,飛快地跑進了茶藍園的一角,但實在按捺不住了,她還是拿出信封,捏著指尖,神情溫柔地撕開封緘。
既然無法得知情書內容,古大叔趕忙向來人探聽消息。
「我家老爺、少爺上京城兩個月了,應該做到大筆買賣了吧?」
「哇,買賣可大了。」祝福悶了老半天,終於逮到機會說話。「董記布莊在京城屬一屬二,你們染坊依著它,保證有忙不完的活兒了。」
「大少爺果然眼光好,懂得去京城找商機。」古大叔也不懂董記布莊有多大,跟著工人們一起叫好,又笑道:「既然賺了錢,他什麼時候回來娶少奶奶?不然悅眉丫頭等得不耐煩了,成天拿我們出氣。」
「少奶奶?你們大少爺已經娶了,我們九爺就是來報喜的。」
「娶了……」眾人大驚,全部轉頭望向悅眉。「少奶奶在這裡呀。」
「咦!」祝福看看站在遠處的淡黃身影,又看看九爺嫌他囉嗦的責備神色,不解地搔搔頸子道:「你們少奶奶不是董記布莊的大小姐嗎?」
眾人面面相覷,感覺事情不僅不對勁,而且還是大大的有問題。
「出事了!」古大叔腰桿子又疼了,嗚,趕快回去躺著吧。
寒風吹過,飄來十幾張有字的碎紙片,眾人心驚膽跳地往悅眉那邊看去,只見她渾身顫抖,神色淒迷,看不出是悲傷還是氣憤,然而她的心情已透過激烈的撕信動作表露無遺。
一撕再撕,她的身子晃了又晃,彷彿就要讓狂風給吹倒。
「我不相信!」她淒厲大叫,將最後撕裂的信紙扔向空中。
紙片飄落如雪,淡黃身影奔過蒼綠的茶藍田,消失在小山坡後面。
祝和暢低下頭,拿下撲飛在他衣袍的碎紙片,依然看得出上頭殘破的端正字跡寫著「娶汝為妾」的字樣。
「盼汝知我用心……」祝福幫忙撿著碎信,覺得自己好像惹禍了,忙敲著自己的頭,「不能偷看人家的信啦,來,你們少爺的信還給你們。」
眾人紛紛蹲下撿拾碎信。古大叔歎了一口氣,搖搖頭走了。
祝和暢再度拍掉飄飛到他身上的碎紙,整了整神色。
「祝福,咱們去向雲夫人報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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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家大廳,雲夫人端坐上位,威儀十足,臉色極度不悅。
「悅眉,你是怎麼回事?祝九爺後天一早就要回京城,世斌要你染好布,托他帶去京城,你倒是擱著不做?」
耿悅眉站在大廳,神色憔悴,眼眶暈黑,她咬著下唇,垂首扯緊指節,不住地嚥下喉頭酸澀的感覺。
她怎有心思染布!只要見到大少爺托人帶回來的純白精緻絲絹,她就想掛上屋樑,乾脆一脖子勒死自己算了。
他信裡告訴她,他到京城增長不少見識;原來呢,江南春綠要染在薄薄的、透亮的軟羅紗,這才能顯出那淡柔如春的綠色,就像拂在水中的河畔垂柳:若是染在厚棉布上,倒顯得凝滯,輕盈不起來了。
那是她所沒見過的上等絲布,細緻光滑,柔軟明亮,是否也像那位千金小姐柔白的肌膚,深深吸引大少爺的目光?
「你有沒有聽我說話……你倒是應個聲呀。」雲夫人不耐地道。
「雲夫人,我聽到了。」悅眉抿唇,輕樞指縫裡洗不褪的顏色。
「我知道你因為世斌娶妻而難過,可他也不是不娶你。」身為主母,為了雲家大局著想,雲夫人還是轉了神情,和緩了語聲。
「一直以來,世斌就喜歡你,我也將你當兒媳婦看待,如今他為咱家染坊和布莊找到出路,你應該為他高興,更應該全心幫他呀。」
「我是高興,可是他……他娶……」她哽咽了。
「親家老爺很欣賞世斌,他家馥蘭遲遲未有婚配,也是等著像世斌這樣文采氣質兼備、又懂得做生意的對象。兩家既然門戶相當,郎才女貌,兩家老爺一高興,就訂下婚事,一家人做起布莊生意,更是容易了。」
悅眉望向門楣和窗紙上新貼的艷紅薯字,頓覺眼睛刺痛。
兩家老爺高興?高興就可以毀掉她的幸福嗎?
「可是大少爺說……他喜歡我……」她顫聲道。
「他沒有不喜歡你。等明年春天他帶馥蘭回來,就會和你圓房。馥蘭很明理,她也知道你在世斌心中的份量,她給我的家書寫得很清楚,她願意接納你,視你如親姐妹。」雲夫人刻意展開一封字跡娟秀的信紙,言談之間似乎頗為滿意這個懂事的媳婦。
姐妹?因著一個男人而勉強牽扯在一起的關係,代表的是她永遠矮人一等的地位,更是一去不回頭的親娘留給她最深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