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蘭京
她又沒幹嘛,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驚天動地的旋律如同災難,化為怒潮,洶湧襲來,絕不放過她。門板上的拍打與撞擊聲加增,震耳欲聾的樂曲淹溺了她的心碎哭泣。
受了委屈,誰來疼惜?
「出來!宗曉惠你出來!」
她氣惱地朝門板胡亂摔書,摔完書本摔雜誌、摔皮包、摔擺飾,凡是她拿得起來的她統統往門板砸去。
最後一個要摔的就是她自己!不往門板摔,往她房間的三樓窗口外摔!
大家統統去死!
被砸在門板上的書本雜誌內散出一封薄信,飄落在門前一堆雜物上。信封上沒有署名,只有一筆心形圖案。
淚眼迷濛,不解地好奇拾起拆閱。
往布拉格的機票。
怎麼會夾在書裡?又是夾在她亂丟的哪一本書裡?什麼時候放進去的?而且日期就在最近。是她的東西嗎?
翻到信封背面,一行字跡,寂靜更甚此刻門裡門外的瘋狂吵雜。默默地,精準有力地,攫住這顆小小的心!
我等你。
第五章
「好像是個很有意思的女孩。」悅耳的男聲俊逸莞爾。
「她是很有意思。」
班雅明一面對弈,一面輕鬆閒串。黑子白子不在棋盤的細微脆響,以及談笑間夾雜棋子落定區位的報數聲,此起彼落。
「其實她也不是太聰明,而是她周圍的人都太笨,腦筋轉不過來,就把自己的適應不良怪罪到她頭上。」她也真夠呆的。要是他,才懶得忍氣吞聲吃悶虧。
「怎麼說?」
「小惠確實滿有天分,但是開竅得晚。她高中以前一直是在台灣受教育,可是那種教育模式,根本挖掘不出她的特質,反而評定她為程度中下的學生:反應遲鈍、不專心、表達能力也不好,成績爛到被人笑是最漂亮的白癡。」空有臉蛋的智障嬌娃。
「真可憐。」
「我倒覺得她的家人比較可憐。調適了十幾年的心情,漸漸接納了家中有這麼個迷糊散漫的孩子,結果她到了美國後,受到適當的培育,情況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她對數字的獨特天分得到豐富的餵養和澆灌,一舉翻轉局勢。高中三年課程,她兩年讀完;四年大學,她三年拿到學位,直取碩士。她像只由枯乾陸地放回大海的飛魚,跳躍式地衝浪翱翔,再也停不下迅速綻放的萬丈光芒。
「不用再受那些沒營養的學科捆綁,她簡直快活透了。」班雅明好笑地布子圍攻,拿她沒轍似的。「不過小惠跟她爸很親,也只有她爸在她的白癡時期還是一樣疼愛她,所以她甘心為父親再去唸經濟,照著父親的安排進入美林證券,磨練磨練。」
「聽起來好像不需要經過公開甄試。」
「不需要。那些外資集團在全球投資據點,接受當地企業集團或世家第二代子女,早是不成文的慣例。畢竟外資在當地,也有層層關卡要打點,這些第二代子女有助於雙邊合作。差不多只要照會一下,她就可以進去了。」
不必跟升斗小民搶飯碗、擠破頭。
「工作順利嗎?」
「她簡直玩瘋了。凡是量化的領域,都是她的天堂。」她也是個用功的娃娃,專注研究,因此迅速淪為大近視。「如果不是她爸徵召她回到家裡的事業,恐怕她會一路竄上王牌分析師的寶座,JP摩根證券甚至都擺明了想挖角這位天才少女。」
熠熠之星,光燦正盛,卻突然神秘隕落,榮耀不再。
「怎麼,她家人見不得她風光?」
班雅明意味深長地瞅了棋局半晌,遲遲出招。「如果他們一直視為白癡的人竟是奇才,那他們這些從小自以為是奇才的人,會像是什麼?」
原來自己的能力比這白癡還低?自己的本領比這智障還差?她輕輕鬆鬆、隨隨便便就能達到的成果,自己竟然拚死拚活卻連邊也沾不上?
第一個出狀況的就是她姐姐。自尋煩惱的壓力化為憂鬱,找不到自己生命的份量,和在家中的位置,日以繼夜地鑽牛角尖。她的弟弟也開始不對勁,逐漸厭惡「他就是天才小惠的弟弟」這種辨識方式,始終沒人記得他叫什麼名字,同時擺脫不掉自己平凡的成績老被拿來與小惠的優異比較。
大姐的自殺未遂,成為引爆點。
弟弟從此站在大姐那方,一同敵視這一切混亂的元兇。母親心疼脆弱的大姐和寶貝獨子,只能投注更多的憐愛——
反正小惠很堅強,她自己應該應付得來。
「這麼一來,她父親也不好偏寵她了。」
「他要是真那麼做,這個家就完了。」所以只能暗暗不捨,疼惜在心。「剛好那時集團內的一批元老幹部,對小惠這個太過年輕的儲備執行長有所反彈,宗董事長就乾脆改由長女接班,安排小惠到幕後操盤。」
悠揚的清淺笑意,幾許感慨。「做姐姐的怎會聽妹妹的。」
「是啊。」班雅明懶懶將整把棋子高高灑落回棋盅。「小惠也擔心自己不小心又會刺激到姐姐的什麼,躲躲藏藏,再也不敢張揚,努力做個沒腦袋的大花瓶。」
「這麼做,也換不回往日的姐弟情誼。」
班雅明神色疏離,環胸垂睇。「所以我說,她太天真。」
「平手。」
話題轉移。
「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這棋局真的是平手。」他痞痞大歎,一改先前的深沉。「每次跟您下棋,都是這種結果,還不如痛痛快快地輸您一場。」
對方淡雅地呵呵笑。「我說的平手,不是這盤棋。」
那是指什麼?他和小惠?還是……
手機震顫,打斷他尖銳的思緒。接應的同時,一名高中生端著茶具欣然上前。
「啊,班哥,你等的電話終於來啦。」
班雅明冷眼一掃,大男孩立刻警覺,下敢再神經大條地亂說話,惶惶沏茶,鄭重服侍。明明就是班哥他自己等得好明顯,再怎麼故作淡然也掩飾下了。他不過老實說出來而已……
「十九,送客。」
大男孩一愣一愣,還沒聽懂,只見悠悠下令的主子正緩緩品茗,氣定神閒。
送客?送誰啊?
班雅明靜靜合上手機,緩緩吐息,盡量在主子面前保持風度,忍住抓十九腦袋去砸牆壁的衝動,免得他為數不多的稀薄腦漿噴得到處都是,還得費力清理。
「四爺,那我先走了。」
大男孩等班雅明動身離去後,才敢大吐一口氣。嚇死他也!
「每次班哥在的時候,我都有種隨時小命不保的感覺,好危險。」
「有危險的是十八。」
十九不懂,也不知該怎麼接應。只是四爺此時深邃的凝眸,是他從未曾見過的,令他不安。順著四爺晶透的冷眸向外遠眺,烏雲濃密。
落地大窗外,是繁華都會之上的天際,孤高懸立著這一隱匿的容身之處。拔高而建的豪華大廈,像一座塔,塔頂拘禁著他。
遠雷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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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由東京趕往布拉格的班機誤點時分,她人已在Ruzyne國際機場,排隊入境。
陰錯陽差,等待的人竟變成她。
她會不會是……被班雅明耍了?
直到上了計程車,給不諳英語的司機看了機票信封上的地址,她還是不確定,自己將會被帶往何方。他會在那裡嗎?
只因為他潦草的一句話,就千里迢迢飛到寒雪連綿的異鄉來,會不會太衝動了?可是已經沒有退路。
深冬清晨的布拉格,別有一番寂靜優美。但她不是為風景而來,她想看的也不是這些如蒔如晝的幻境,她想見的只有一個。
舊城廣場後面的小街,就是信封上地址標印的典雅旅館,小小的,總共不過十間房,但古樸幽靜得像私人別莊。她被領入的房間,有著精美的木製天花板,以及小廚房、小露台。原木擺設與澄黃燈光,充滿居家氣氛,卻不見她期盼的人影。
一個人在這國度呼吸,格外清冷,似乎雪都要凍進心靈。
等不到她一心所繫,這才遲鈍地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輕便衣裝只能過台北的冬天,承受不了此地的酷寒。她的所有行李,就只是一台筆記型電腦,幾捆電線與不同的插頭,沒一樣能替她保暖。
出去走走。
查理大橋竟離她住的地方這麼近,真是美得不可思議。一路走來,舊城廣場的天文鐘很美,廣場上的旋轉馬很美,穿越皇家御道後沿路的藝廊很美、骨董店很美,但這一切的美都止不住她的淚。
總有親切的路人上前關懷:小女孩,是不是迷路了?不是的,她只是冷。小女孩,我能幫你什麼?
她只能躲到途經的隨便一家小小咖啡店,一個人,在角落對著咖啡杯哭泣。
哭吧,反正這遙遠他鄉沒有熟識的人,她也不需要對任何人解釋傷心的理由。她高興流多少淚就流多少淚,誰都別來問。
反正,她哭完自會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