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沈亞
「嘩!好快!」
家僕們忍不住發出讚歎聲。這年頭到哪兒去看妙齡少女這樣放肆奔跑的景象?也只有他們段家得見此奇景了。
「哈!你才知道。以前三姑娘還小的時候,每次老爺要教訓她,我們上上下下全都跑斷腿也不見得抓得住她。不是我說啊,這三小姐動作真是快!」
「可是一個閨女兒跑這麼快能幹什麼?又不打算作信使報馬的。」
「話是這麼說,可是沒見過姑娘家能跑這麼快的嘛!」
「你見過幾個姑娘家跑了?說不准每個姑娘家跑起來都這麼快。」
「咦?你是怎麼著?專挑我毛病跟我說起嘴來了!府裡的丫環們你讓她們跑跑,看她們誰能跑得比柔三小姐快!」
「呃……你們別吵了,就算讓三姑娘追著了又怎麼樣?她一個人難道能拉得回風箏嗎?她那點兒個頭,怕不讓風箏給馱上天去都成。」
「……」
「還發什麼楞?快追啊!」
跑得快不快她無所謂,但誰說女孩家就不能當信使報馬?說不走改天她就偷偷跑出去改成男裝,就在外頭跑他個一年半載。哈哈!光是這離經叛道的想法已經夠叫她興奮了。
眼看風箏線軸就在眼前,柔三姑娘伸手一探沒撈著,乾脆整個人飛躍上去緊緊抱住線軸不放。
用跑還嫌慢呢,用飛的豈不是更快!
也許這巨大的風箏能帶著她飛到天涯海角……正想著,突然覺得自己的身子真的往上騰空,她的雙手連忙緊緊抱著線軸,往下一看,自己居然真的已經離地飛起!
「咦?咦?!哇!」
底下的人全傻眼了。柔三小姐那麼嬌小輕盈,真讓風箏給馱上天了!
「快……快追啊!」家僕們全慌了。這下可好,不止把「騰雲飛龍」給弄丟了,連三小姐也弄丟了!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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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真是個好地方,儘管時節已經臘月,但通州依然遍地綠意、山巒迭翠,生機盎然。
站在巨松下遠眺,腳底下所站的山坡是附近最高的地方了。坡下茶棚的小二說,此地名為「棉被鋪」,又被戲稱為「饅頭堆」。聽起來覺得這名兒怪,此時站在此處放眼望去,他總算明白這地名的由來。
高高低低的小山坡,有遠有近,此處高些,那處便低些,有些綠了點兒,有些又蒼了些,遠望過去就像是棉被格子,又像是高高低低迭在一塊兒的胖饅頭。
拎著小二送的小葫蘆跟荷葉包,他在巨松下盤腿而坐,酒菜香混合著草香,令人心曠神怡,天地間至高的享受莫過於此。
天空湛藍無垠,遠處雪白雲堆跟近處的綠色饅頭堆相映成趣,微風徐徐,酒未過三巡,他卻已經渾然忘我,滿臉淨是欣喜陶醉之色。
已經好久好久不曾如此放鬆過自己了。戎裝生涯遠比他所想像的還要嚴苛辛苦,好不容易才能偷得浮生半日閒。
輕吁口氣,半倚著巨松,舒適的睡意悄然襲來。左右無事,在這裡打個盹也是人生一大樂事,正想要閉眼歇息,耳邊卻清晰聽到有女孩驚恐的尖叫聲。
他倏然睜開雙眼四下搜尋,那雙銳利的眸子連遠處的山坡也沒放過,但卻只聞其聲不見其影。莫非在這座山坡下?他翻身立起,正待舉步下山,眼前的景象卻讓他驚得呆了!
他這一生過得並不算精采,沒見過多少稀奇古怪的事情,但眼前這一件絕對可以名列前茅——應該說可以拔得頭籌。
一條七彩斑斕的金龍馱著一名少女從山谷下緩緩而起,他錯愕得有那麼幾秒完全無法動彈。
然後他看見了那名少女,寬袖綠衣配著湖綠色小襖,襯托著她紅撲撲的可愛臉蛋,而那雙晶亮的眸子此刻正又驚又怕——不,不對,除了驚怕之外,更多的是新鮮跟好奇。那雙生動的眸子仰天望著,還寫著一絲絲驚險趣味。
他不由自主地跟著那條龍,藍衫飄動,人影已經發足飛奔。
他一定要看看,看那雙乘龍飛起的晶亮墨瞳裡還有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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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欽命大臣曹公公到——」
「欽命大臣?」段家老爺眉頭一蹙。他雖貴為通州御史,但除了每年固定上貢朝聖及匯報州務外,與朝廷往來極少,為何突然來了欽命大臣?
「聖旨到——跪!」
段正康連忙恭敬跪下。「通州御史段正康恭迎聖旨!」
悄悄側臉望向來人。只見一名中年太監笑意盈盈邁著官步緩緩而來,一張淨白臉皮配著雙狹長鳳眼,嘴唇艷紅得有幾分突兀,不知怎地,這人一打眼便讓段正康從心裡生出厭惡感,那和藹可親的笑怎麼看都覺得矯情虛偽。
「奉天承運,皇帝召曰:聞通州御史段正康有女段柔,謙恭儉讓、溫良賢德,堪為世間女子表率,今下旨於正月朔日迎段柔入宮封為女官,賞金銀珠寶若干、綾羅綢緞若干……欽此,謝恩!」
「謝萬歲萬歲萬萬歲!」
段正康腦海中一片空白,一聽到「正月朔日」、「封為女官」數字,已經讓他心神俱喪、面無人色。
「恭喜啊!段御史此後平步青雲,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啦!」曹公公笑著上前作揖,那雙精明幹練的鷹般銳眸不住地打量著他。段家老爺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接聖旨的手卻是顫抖的。「唉啊,只記得與段御史賀喜,卻不知段御史是否還記得曹某?當年在朝咱倆也有過一面之緣……」
「封為女官」……那就是……他心愛的女兒就這麼沒了……怎麼會?怎麼會這樣?他們已經遠在通州,皇上怎麼會突然降旨?
素來被迎入宮封為女官的女孩兒,貌美些的,變成後宮佳麗;相貌家世樸素些的,可能被主公們選為太子、公主們的伴讀;再次者變成宮女;只有下下等人品,才會被「賜回」。但是被賜回的女孩兒卻是家族恥辱,從此再也不能見天日,更遑論出嫁成家。
他心痛如絞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心思百轉千回卻都不在曹公公身上,他忘了該請他坐、該奉茶、該「聊表心意」。他甚至壓根沒聽見曹公公那番親熱的敘舊。
曹公公臉上的笑意收斂,從鼻尖輕輕哼了聲:「真不愧是未來的國丈爺,段御史真是好大的架子!」
「啊?什麼?」段正康楞了一下,眼睜睜看著曹公公往外走,這才驚醒過來,連忙上前挽住曹公公衣袖陪笑道:「公公見諒,正康蒙恩浩蕩,一時間竟傻住了,並非蓄意慢待公公,公公萬萬不可多心!」
「哼!免啦!段御史公忙,曹某不多打擾了。」
「公公!公公!」段正康慌忙扯住曹公公衣袖。「實是皇恩浩蕩,正康難以負荷,一時怠慢實非所願,公公請留步,請上座!上座!」
曹公公只是拂袖冷笑,「不坐啦!奴才只是個傳令太監,怎可與未來國丈平起平坐!」
段正康登時驚出一身冷汗。誰不知道自先皇駕崩以來五年,朝政始終被謝太后、賈似道及曹公公等人把持,他們不但能一手遮天,更能翻雲覆雨。
現任的皇上龍體孱弱,十天有九天不上朝,朝廷裡人心渙散早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就算他不為自己前途著想,柔兒只要一進了宮,便再也不是他的羽翼所能及,她得仰仗的就是這獐頭鼠目的匪類太監!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就算他段正康如何剛正不阿、如何為官清廉,也不得不彎下腰來給這太監打躬作揖賣笑臉。
思及此,段正康不得連連屈身陪笑,硬壓住喉頭那一口又酸又苦又澀的膽汁。「曹公公言重言重!什麼未來國丈?正康愧不敢當。小女資質樸素得很,進宮後不給皇上皇后添麻煩已經是承天之幸了,一切還要曹公公多多擔待費心照料。公公您先坐會兒吧,下官這就命人奉茶,品茗之後,公公若是不嫌棄粗茶淡飯,就請在寒舍用膳如何?」
曹公公從鼻子裡輕輕噴出一口氣。
「請坐請坐!」
段正康親熱地挽著曹公公坐在大廳正位上,隨即轉身吩咐家僕備出好酒好菜,然後開始想著這宅子裡有什麼東西是曹公公能看上眼的。金銀珠寶?翡翠瑪瑙?他都沒有!唉!早知會有這麼一日,他又何苦清廉數十年!
「聽聞段御史為宮清廉深受百姓愛戴,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曹公公好整以暇地打量著這雅致的大廳。御史的年俸不高,段家宅院規模卻遠勝於御史所得,這句話顯然是諷刺多於美贊。
「正康慚愧,昔日祖上確留有幾畝薄田庇蔭子孫,目前由拙荊打理。正康為官不敢提『清廉』二字,都是皇上隆恩,通州一帶素來風調雨順,百姓愛屋及烏才會對正康多有謬讚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