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董妮
是誰說兩情若在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不曾愛過,如何知曉相思苦?她今年才二十六啊,卻已兩鬢星霜;而他……痛飲相思,夜來難眠,攬鏡自照,發上斑斑,不也曾嚇一大跳,二十九歲的男兒,竟似四旬漢子。
從相識、情牽、相戀、訂情到分離……十數年啊!誰知他們為對方付出了多少心力與精神?
但只要今日得見,日後能夠相守,一切也就值得了。
半晌後,她情緒發洩大半,終於鬆開他的手,抱住他嚎啕大哭。
他眼裡也難抑水霧,迷迷濛濛,煙雨重重。
「不許再走……不許,知不知道……」她哽咽著,此時哪還有半點傲嘯沙場的模樣?
「不走了,閻王老爺也不能將我從你身邊帶走,就算死,也要死在一塊兒……」他用力將她抱入懷中,感受到那熟悉的溫暖,心頭波濤洶湧。
她又痛哭了良久,才漸漸收起眼淚。
他拉她尋一塊乾淨的所在坐下,兩人背靠著樹,肩抵著肩,十指相扣,怎麼也捨不得再分開。
「這些年……你還好吧?」情緒已平,她側首望他,歲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印記,三年來,他添了白髮,眉間拱著一座小山,皺眉的痕跡都印上去,抹不消了。「對不起,剛才咬了你。」
「還不錯,買了幾塊田,專心做個莊稼漢,生活也算過得去。」他摸著鼻子悶笑,一躲三年,除了因為當年城破逃亡時受了重傷,需要調養外,一半也是避風頭,軍神威名太盛,實在不宜太快現身。「其實就算你砍我一劍,也是應該的,畢竟當年……唉……」
她何止砍他一劍,沒看他一身衣衫都快成碎布條了嗎?但他不提當年還好,一提,她怒哼一聲。「你最好能夠解釋三年前為何點暈我,讓趙乙將我送走一事。」
他沉吟片刻,兩肩一聳。「因為我沒有把握可以從那一戰中全身而退,又不想連累你,更不願獻城投降,為鳳帝做事,所以……送你走,最能確保你得以平安。」
「哼,根據我與陛下事後分析,你那一戰的先前準備做得可足了,既挖地道,又鑄攔江索、備火油,還會沒把握?」
「問題是,除了火油是襄城早已準備好的,其它東西都是我困在盛京時,讓趙乙飛鴿傳訊至襄城吩咐做的。因為我是大將軍,他們沒有一點懷疑就執行我的命令,但……我可不能在戰前就預先告訴他們,我沒打算與鳳帝對抗吧?」他歎了老長一口氣。「我是在戰鼓擂響後才召集部將,詢問他們是要不顧一切與鳳軍拚死活?還是要顧及城內數十萬百姓的周全,暗助鳳軍得天下?」
「原來你沒把握的是人心,你怕部將們選擇玉石俱焚……」她心一寒。「那萬一,他們都誓死保衛南朝江山呢?」
他苦澀一笑,那他也沒辦法,只能捨命陪君子了。不過……「事實上,我才起了個話頭,部將們就替我做了選擇,沒人願意替荒淫無道的慕容欽賣命,一切都是天意,慕容欽忌憚我這事兒你是知道的,所以我一入盛京,他就以襄城軍民目無君父之名,斷絕了襄城的糧草補給,他為了斷我後路,不顧城內有十萬守軍、幾十萬百姓,害他們餓到差點易子而食的地步:結果……慕容欽的狠辣反而對比出鳳帝的寬厚,他趁夜放糧船,讓南朝的水軍去打撈,守軍和百姓們就是靠著從鳳軍那兒流出來的糧草度過那段我不在的日子;你說,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人肯替慕容欽賣命嗎?」
「我還真不知鳳帝放糧一事呢……」在她想來,慕容欽自毀長城,鳳帝添把柴火,是很正常的事啊!鳳帝要不趁那時候收攬民心才叫奇怪。
「我是與部將會議後才知道這件事的。」他也是自那時起才真正佩服鳳帝,也只有這樣的帝王,才配得到天下。
「那你還弄密信、石屋威脅陛下?幸虧陛下寬宏大量,否則看你怎麼死!」
「我不是也回贈他我畢生所學大半水戰技巧了?」若非承鳳帝恩情,他哪這麼好心去教鳳軍如何行使水戰?不過暗地裡教學是一回事,要他真正投降……不好意思,他身體裡流著慕容氏的血液,可還做不到那個程度。「總之,三年前一戰,也算是僥倖,部將們都傾向投降鳳軍,只是誰也沒膽開這個口,我一提話頭,他們紛紛同意,於是我選了三萬名單身善戰的軍士,充當十萬用,與鳳軍半真半假打了七日七夜。其餘有家眷者,我就讓他們攜家眷,保護百姓離開襄城。」
當然,計劃用說的很容易,執行起來卻很有困難度,比如某些沒入選守城的士兵堅持與他共存亡,七日守城戰中,也有許多人抱著玉石俱焚的心情作戰,最後火焚將軍府時,還有人以身相殉……總體而一百,那一場仗死傷了近兩萬南朝義勇軍士,連他都差一點交代在裡頭了。
那是一場他一輩子都忘不了的痛苦征戰,養傷時,他好幾次想起軍士們的英勇重義,懷疑自己的行為到底對不對?如此多的軍士,可以說都是他間接害死的,他應該以命相賠才是。
但隨著鳳帝重用南朝人,以及南朝百姓生活穩定,臉上漸露出滿足的笑容,他心裡的負愧才日趨減少。
犧牲近兩萬軍上,換取百姓安穩……很悲壯,卻是不得已而為之。
至於民間傳說他要取代慕容欽,自立為王,重整南朝與鳳皇朝對抗……得了,那只會死更多人。況且他從來也沒有為君的野心和本事,皇帝的寶座是誘人,卻非一般人坐得起的啊!
現在的情況他很滿意,百姓們安居樂業,犧牲的軍士入祠永受香火供奉,他則在南朝滅亡後,接管了賢親王府私底下的產業,盡數變賣,換成現銀,以安置犧牲軍士的殘餘家人,大家各得其所,很好。
「你動作如此之大,牽扯人數眾多,怎能讓消息三年來都不走漏風聲?」這也太神奇了吧?
「密會一事也只有兩名前鋒、十名偏將知道。這其中有四人已成家,為了保護百姓,已離開襄城,其它人則留下來與我一同守城。本來以為轉移百姓是件安全的差事,但我還是高估南朝情勢了,後來聽說他們一出襄城就遇到不少流民劫匪,四名偏將都在抗匪役中身亡。至於和我留下來演戲的……其實打仗怎麼可能完全不死人,哪怕是作戲也有幾分風險,七日內,兩名前鋒和四名偏將都戰死,整件事就剩我和兩個偏將知道。」他沒說的是,戰到最後,自焚那把火他已無力去點,因為當時他已傷重至無法動彈,只好讓偏將去點火。
「所以真正知道事情真相的只有三個人。」那就難怪事情隱密不顯了。
他搖搖頭,舉起兩根手指。「其中一個在前年因為傷勢過重,沒撐過去,還是死了。但有一件事我要感謝鳳帝,城破後,他沒屠戮襄城內殘存軍士,一路攻進盛京時也都善待四方百姓,如今天下太平,百姓生活豐足,可見當年我們的決定是對的。」
他盡量把話說得輕描淡寫,末了又轉移話題,但她不是蠢人,還是可以想像三年前襄城一戰有多危險,她不信他毫髮無傷,躲了三年才來見她,恐怕有部分原因就是為了調養身體。
「你們……既然都無心征戰,為何不直接降了?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犧牲如此龐大,難道……不覺可惜?」想到他若沒熬過那一劫,今朝他們就天人永隔了,她好想再咬他一口。
「不行的,瑜兒。」攬她進懷的同時,他低喟口氣。「沒有捨就不會有得,正因襄城守軍的義勇和犧牲,才有鳳帝今朝重視江南一方水上,拚命拔擢南朝名上之舉。當年我們若是不戰而降,鳳帝只會誤認南朝人沒骨氣,不堪重用。這便是帝王心術。」
余瑜也不得不承認,鳳帝對南朝百姓確實特別看重,更免襄城十年賦稅,後來投降的南朝軍上也獲得很好的待遇,不得不說,慕容飛雲這一招使得妙,前人種樹,後人乘涼。
「也罷.南朝既亡,以前的事就別提了,今後……」她纖指擰住他耳朵。「你再敢撇下我,去做那勞什子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事,我就……」
「不會了、不會了。」他吃痛地連連揮手。
「哼!你這個人……虧你還是一代盛京小霸王,紈褲子弟做到你這地步,臉皮都丟盡了。」可歎他只有外表輕佻,骨子裡比誰都重情重義,她便是愛上他這一點,而今卻也最擔心他這一點。
他拉拉自己星白鬢髮。「看看我,白頭髮都長出來了,一大把年紀,難道還要學那些熱血沸騰的毛頭小子,到處衝鋒拚殺?」
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才二十九,少學人家老頭子。那是少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