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董妮
為什麼她如此信任鳳帝呢?他真是搞不懂,但有一點,他卻瞧得比任何人都透徹。「余姑娘不出生在帝王家,不明白帝王心術。」
「哼,只有姓慕容的帝王才有那等卑劣心思吧!」
「余姑娘既如此厭惡慕容家人,為何肯來保護我?」
余瑜突然詞窮了,看著他,不知該說什麼。
這張臉,無數次在她睡夢中出現,面色蒼白的少年將她從火場救出,藏在自己寢室裡,還為了她偷食物,甚至有一天,他隔著屏風,用竹竿挑了件肚兜給她,說是讓她換洗穿……真是笨透了,十歲的小女孩用得著那玩意兒嗎?也不知道他去哪裡偷的,還不敢用手拿,就用竹竿挑……
她在他房裡藏了三個月,晚上睡覺時,他還把床讓給她,自己打地鋪。
那段日子是她生命中最艱苦,卻也最難忘的時光。父親官居大將軍,鎮日忙於軍務,娘親治家嚴謹,兄姐也受此影響,個個言行一絲不苟。
她曾經以為生活就是那樣,一個命令一個動作,直到家變,一個橫空而出的少年救了她!他偷偷收留她,彈琴給她聽,教她吹簫、下棋、繪畫……各式各樣的玩意兒。只是那時她忙著為家變傷心,沒有閒情理他,惹得他歎氣連連。
後來她從偶然經過窗邊的奴僕口中得知少年竟是賢親王世子慕容飛雲,嚇得下巴差點掉下來……皇帝慕容欽殺她全家,慕容飛雲卻救她一命,這筆帳到底該怎麼算?
她不想領他的情,但卻忘不了那三個月的點點滴滴,他總共為她偷了幾顆饅頭、包子,彈過幾首曲,教她如何下棋……他是個壞胚子,教她下棋的第一招就是如何偷子。
他是個被寵壞的小王爺,但同時也是個善良、有趣、又正直的少年。
十三年了,她恨死慕容欽的同時,也日日思念著慕容飛雲,不曉得該怎麼釐清這種矛盾的心情,她只知道她想保護他,不想讓他死,所以鳳帝一派下這個任務,她二話不說就接了。
雖然請她做保鏢的起價是百萬兩白銀,可事實上,她保護他,根本一分銀子也沒收。
她這樣是不是很對不起黃泉底下的家人?慕容一氏誅她全家,她卻心繫慕容飛雲!恐怕她死後下地獄,爹娘要揍她個半死。
「將軍不是要去巡視難民,遺在這裡囉嗦什麼?」委實無法面對家仇與私情,她只好選擇逃避。
但話題好難得才繞到這關鍵上,慕容飛雲怎肯輕易放過?「余姑娘可記得十三年前……」
「將軍如果無意巡視難民,請回房休息。」過去的事是她心口永遠的痛,她不想提起,只盼兩人就這樣若無其事地過下去。
「余姑娘且留步,我們立刻出府。」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既然她堅決不提十三年前的往事,他可不想逼她再走得無影無蹤,人生有多少個十三年可以等待,他不敢賭。
「不喚趙乙同行?」如今襄城形勢不比以往,僅憑她一人之力,怕無法護他周全,最好多帶幾名侍衛隨行,她才安心。
慕容飛雲連忙搖頭,趙乙最氣他劫糧、私開官倉救濟難民,怕皇上怪罪下來,他再有九顆腦袋也不夠砍;找趙乙來不等於找罵挨?
「不過是略作巡視,不必弄什麼大場面,就我們倆,悄悄去、悄悄回。」話落,不給她反對的機會,他搶先一步出了將軍府。
慕容飛雲打的好算盤,他與余瑜武藝高強,要瞞過眾百姓,悄然探訪民心有何困難?但他卻忘了一件事,那幾十萬難民從江南飄流到諸郡縣,走到哪兒被攆到哪兒,從南部一路被趕至戰場前線的襄城……事實上,可能的話,沒人願意到襄城,畢竟這裡正在打仗,誰知天上會不會突然掉下一塊落石,或數十枝飛箭將人打死?
可是難民們沒有辦法,南朝十二個行省沒有一個願意收容他們,朝廷的撫恤又遲遲下下來,他們只好穿山越嶺,四處尋找可以落腳的地方。
而襄城的城守則迫於大將軍慕容飛雲的威勢,大開城門,放難民進入,且廣設粥棚、義診,安排難民們的起居,這能不令流離失所的難民感恩戴德嗎?
當慕容飛一石一隻腳才踏出將軍府,就有眼尖的難民看到他,一嗓子喊開;「大將軍出來了!」
登時,四面八方數百難民齊湧王將軍府前。
慕容飛雲和余瑜先是愣了一下,再看清這些衣衫破爛、面黃肌瘦的難民,心頭是說不出的苦澀。曾經富庶,號稱遍地黃金的南朝何時落得連幾十萬百姓都養不活的地步了?
忽爾,不知道是誰先喊了聲:「多謝大將軍救命之恩。」
呼啦啦,一票難民跪了大半。
「給大將軍立長生祠。」已經有人給慕容飛雲磕起頭來了。
「大將軍萬歲!」難民們瘋狂了,扯開嗓子海呼「萬歲」之聲直衝雲霄。
眼見如此場面,慕容飛雲和余瑜卻無高興表情,面色蒼白,冷汗打濕週身。
從來「萬歲」只能是皇帝陛下的尊稱,如今難民們卻叫著「大將軍萬歲」,哪怕只是一時激情,這欺君大罪一樣難當。
慕容飛雲一時呆了,即便他收容難民只是一時心慈,無其它念頭,面對此情景,亦是百口莫辯。
余瑜急忙拉他進府,反手將大門一關。「闖大禍了!」
她看著慕容飛雲、慕容飛雲看著她,二人心頭忐忑不安,而外頭山呼萬歲之聲猶自持續,足有盞茶時間,才稍稍停歇。
第三章
「你不能再留在這裡了。」待將軍府外的難民潮退去後,余瑜拉著慕容飛雲進入書房密商。
事情既然發生,慕容飛雲在初始驚詫後,已恢復鎮定,招牌淺笑掛上唇邊。「我不在這裡要去哪裡?莫非……嗯,如果余姑娘想邀我至閨房一敘……」大將軍瞬間變登徒子,還是淌著口水的那種。
余瑜一掌劈向他肩膀,幸虧他也不是軟腳蝦,吃豆腐的同時,警戒心沒有放下,及時側身避開。
「你玩夠了沒有?外頭難民喧嘩的事,保證不出一天必傳人慕容欽耳中,他可不是什麼明君,也許七、八天,拿你進京問罪的聖旨就會來到,屆時你想逃都沒地方逃。」
他定定地看著她半晌,兩肩一聳。「那你要我怎麼辦?」
「離開南朝。」
「然後投奔鳳帝,替他訓練水軍,反過來攻打自己人?」
「鳳皇朝一統天下已是必然之勢。」
「忠臣不事二王,我慕容飛雲再不肖,也曉得『忠義』二字怎麼寫。
「良禽擇木而棲。況且你侍候的根本是個是非不明、黑白不分的昏君……」
「住口。」他隔著衣襟握緊懷裡的殘玉,雙目透著血色的艷紅。「瑜兒,君恩九鼎重,莫非你忘了?」那可是鎮國將軍的遺言啊!
她愣住了,十三年前,那漫天的火海、漂流的鮮血再度浮現眼前;他曾經年少輕狂,冒大不諱,救她一命,而今,輕狂少年的臉卻怎地與她那忠直不屈的父親慢慢疊合,最終變得一模一樣……
「君恩九鼎重,所以臣命一毫輕嗎?」他或許以為她勸他走是為了執行鳳帝的命令,但她心裡真正在乎的是他的安危。
從知道鎮守襄城的大將軍是那個曾經救過她一命的少年後,她就天天提心吊膽,怕他有朝一日會步她父親的後塵。
現在,聽到他親口說出她父親臨死前的最後一句遺言,她胸口脹痛像要爆裂!為什麼他們都只想著慷慨赴義?不想想身後有多少人會為他們哭干淚眼?
「我沒忘,父親死前也是這麼說的,但……一定要這樣嗎?除了碧血證忠魂外,沒有其它選擇?」
慕容飛雲咬了咬牙,斬釘截鐵地說:「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
她強忍多時的淚溢出眼眶。「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所謂忠義,就僅止於忠心一個君主嗎?那些百姓呢?衣食無著的難民呢……誰想過他們?誰想過對他們忠義?」
她奉命保護他十三個月了,他不時出言調戲,可只要論及君臣,萬千情愛盡可拋。她究竟算什麼?
「瑜兒,你聽我說……」
「是你聽我說才對!」她雙目通紅,十三年的辛酸血淚,那是此山高、比海深的悲哀。「你為什麼忠君?是為了青史留名?還是為了高官厚祿?」
「不是這樣的。」南朝百姓受苦,他心底何嘗不苦?
他不顧皇上議和的心意,籌謀搶劫鳳軍糧草,又私開官倉救濟難民,心慈固然是一大原因,但更重要的是,看著流離失所的百姓,他就想起十三年前小小年紀就家破人亡的她。
救助難民對她面百,就好像當日抱她出火場一樣;他之所以放不下這些難民,就因為心裡牽掛著她。
他一心私慾,從來不是為公;只有一點……「我生在南朝、長在南朝,是這塊土地撫育了我,我無法背棄它,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