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季可薔
「我會的。」他許諾,深眸與她璀亮如星的眼相接,只覺一顆心無條件地融化。
他可愛的戴芙妮啊!總是如此單純善良。
他深深喜愛著這樣的她。
這百分之百熱情的眼神嚇著了殷恬雨,她彈跳起身,感覺肌膚幾乎要達到二級燙傷。「呃,既然你在忙,我還是別打擾你了,我先走了。」
他目送她娉婷的倩影,滿腔澎湃的情潮逼迫他急促地發聲。「恬雨!」
「嗯?」她回眸。
別走。
「你這個禮拜天有空嗎?」
「做什麼?」
「我想請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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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日早晨,天色微陰,一團團濃雲在空中堆湧成浪,似乎不久就要嘩然落雨。果然,路柏琛車才開下竹北交流道,車窗逐漸迷濛不清。
他放緩車速,小心翼翼地開車,十分鐘後,車子轉進一條鄉間道路,一旁是荒棄的田野,另一旁,是一棟棟錯落的透天厝。
「這裡是哪裡?」殷恬雨疑惑地問,指尖在起霧的玻璃上畫開一條清晰的楚河漢界。
「我長大的地方。」路柏琛低聲回答。
「什麼?」殷恬雨震驚的臉蛋轉過來,直視身旁的男人。
他默默地繼續開車,方向盤平穩地轉了個半圈,車子在一棟老舊的房子前停下。
「這是我老家。」
她怔愣地望著他開門下車,取出放在後車廂裡的一把大傘,撐開,然後將她迎出座車,護在傘下。
她揚起眸,迷濛地打量眼前的老房子。
只有上下兩層樓的透天厝,外表有些殘敗,牆上的漆斑剝了幾片,路柏琛取出鑰匙開門,迎面飄來一陣發霉的氣息。
「你忍耐一下。」他歉意地領她進門,收起傘放在玄關的傘架上,推開屋內幾扇窗戶通風。「自從我爸去世以後,這裡就沒人住了。」
「你爸住這裡?」殷恬雨不解,瀏覽屋內,房子雖老舊,屋內的裝潢卻是很現代化,應有盡有,只是太久沒人住了,傢俱表面都蒙上一層薄薄的灰塵。「他不是住在國外嗎?」
「他從沒去過國外,一直住在這裡。」
怎麼回事?為什麼跟他以前告訴她的,完全兩樣?
殷恬雨愣愣地坐上沙發,茫然望著路柏琛。
後者彷彿十分理解她的驚愕,苦笑了下,在她身旁坐下。「這故事有點長,你要聽嗎?」
她點頭。
於是,他開始說起一個長長的故事,一個不太快樂的故事,關於一個好賭嗜酒的男人,在外欠下大筆債務,還不時打罵妻兒;關於一個勤苦認命的女人,幫人縫紉洗衣,一肩挑起全家生計;關於一個個性怯懦的小男孩,總是在學校裡被同學欺負。
「……我家裡經濟情況不好,爸爸又經常喝酒,惹鄰居們討厭,我自己呢,連講話都會口吃,同學們都瞧不起我,不願跟我一起玩,在班上,我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他說到這兒,停頓下來,傷腦筋似地搔了搔眉角。「我本來就害羞了,這下子更不曉得怎麼跟人相處,愈來愈孤僻,好幾次想逃學。」
他口氣很輕鬆,神態有種自嘲的諧謔,可她聽著,心卻是一點點往下沉,胸口窒痛。
這是他第一次敞開心對她掏出自己的過去,她應該高興的,但,她只覺得難過。
為他難過。
「幸好我有個很溫柔明理的媽媽,每次想耍賴,都是她把我勸回學校去,如果沒有我媽,說不定我早就上街頭當混混了,現在也當不成什麼金童立委,角頭立委還差不多。」
角頭立委。殷恬雨心痛地望著眼前自剖身世的男人。為何他還能這樣拿自己開玩笑?
「在我上國一一那年,我媽因為長期的操勞,身子終於抵受不住,生病了,我每天放學,都趕著去醫院看她。我怕媽媽老是躺在床上很無聊,從圖書館借了很多書,一本本念給她聽,或許是書讀多了吧,我口吃的毛病居然改善很多,到後來幾乎可以跟正常人一樣說話了,我很開心,我媽自然也很為我高興。」
路柏琛微微一笑,眼神因回憶而朦朧。「說也奇怪,現在想想,那好像是我小時候最幸福快樂的一段日子,每天待在醫院裡,我幾乎可以忘了自己還有一個難以相處的父親,只有個慈祥又美麗的媽媽。」
他童年的幸福生活,竟是和重病的母親在醫院裡度過的嗎?
殷恬雨喉頭一酸,淚水湧上眼眸。
「接下來你應該猜得到了,我媽在醫院裡去世,家裡就只剩下我跟我爸兩人。我們父子倆本來感情就不好,我媽死後,我爸更有理由借酒澆愁,我每天看著他醉生夢死,忽然很恨他,我發誓,這輩子絕對不要步上他的後塵。我一定要成功,我要有錢有勢,絕不讓人瞧不起我。」
「你就是在那時候,下定決心從政嗎?」殷恬雨沙啞地問。
他搖頭,嘴角嘲諷一勾。「那時候年紀還小,只想要賺錢,是上了大學後,才以踏入政壇為目標。」
「所以,你找到了我。」她語氣幽微,凝望他的眸,很黯淡。
他同樣臉色黯淡。「那次去參加宴會以前,我做過調查,知道殷家有四個女兒。看到你以後,我一眼就認出你一定是最羞怯的殷恬雨,我確信你就是能幫助我通往權貴之路的女人。」
「殷家有四個女兒,為什麼你偏偏挑中我?」她苦澀地問:「因為我外表最平凡,最容易追求嗎?」
「我的確是那麼想的。」他坦承。
她哀傷地別過頭。
他探出手托住她下頷,溫柔地轉回她蒼白的臉。「現在我知道我錯了,我會選你,並不是因為你比較平凡,而是因為我第一眼,就被你吸引了。」
她倒抽口氣。「你……被我吸引?」怎麼可能?
「別說你覺得驚訝,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可這是真的,恬雨,我從那天起,就喜歡上你了。」
「為、為什麼?」
「我也不明白。」他苦笑。「或許是因為……你跟我很像吧。」
她訝然。「我跟你很像?」
「我看到你,就好像看見從前的自己,我想這女孩真悲慘,她在這個場合根本格格不入,她需要拯救。」
「拯救?!」
「我真的很自以為是,對吧?其實真正需要拯救的人是我,被拯救的人,也是我。」
她怔怔地凝睇他。
他則是輕輕握住她溫軟的柔荑,星眸傾溢一斛溫情。「如果不是你,我一定會變成那種利慾熏心的立委,每天只想著關說A錢包工程,因為有你,至少我還幫我的選民,做了一些有益的事。」
「不只你的選民,你還幫了很多沒投票給你的人。」例如那些社福法案。「不是我的功勞,是你本來就很關心社會上的弱勢族群,你很認真,沒人比我更清楚你工作得多辛苦!」她急切地說,急切地想告訴他這一切都是根源子他自己的努力。
路柏琛懂得她的用意,他很明白她對自己有多心疼,這讓他的胸口,也微微地擰痛起來。
「是因為你,戴芙妮。」他幽幽地說。「你還記得嗎?我們接到醫院通知我爸病危的那天,你陪著我一起去醫院?」
「嗯,我當然記得。」
「自從我離家上大學後,我就不曾回去看過我爸。跟你結婚前,我告訴他,我要娶的是上流人家的女兒,不想他丟我的臉,我替他重新裝潢房子,給他一筆錢,要他答應配合我演戲,說他長年住在國外,很少回台灣。」他垂下眸,聲嗓變得極度乾澀。「我的意思是,希望他以後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她聽了,不覺得他絕情,只替他深深地難過。「你真的這麼恨你爸爸嗎?」
「對,我恨他,恨透了他!」他顫著嗓音,握住她的手,也微微地發顫。
她溫柔地摩挲他出汗的掌心,傳達無言的安慰。
他感受到了,提起勇氣繼續坦白心聲。「那天我在醫院,看見他戴著氧氣罩,讓病魔給折磨得臉色發黃,全身上下瘦得連骨頭都凸出來了,我忽然覺得……我不知道自己在恨他什麼。我很想跟他說些什麼,至少說幾句和解的話,可是我說不出來,反倒是他,斷氣之前,跟我說了聲對不起。」
路柏琛無助地停下來,眼前蒼茫一片,彷彿又回到父親過世的那一天。他前額滲出豆大的冷汗,身軀一波一波地,戰慄。
殷恬雨心痛地攬住他的肩。「別難過了,柏琛,都過去了,已經過去了。」
他忽地轉過身,緊緊擁抱她,低啞的嗓音在她耳畔繚繞。「你記得嗎?你那天也是這樣安慰我,你告訴我,別太難過,你說我雖然失去了父親,還有你,你會一直在我身邊陪我,會連同我爸那份一起愛我,你會永遠愛我……你記得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嗎?」
「我……不太記得了。」芳頰暖燙。
「我記得很清楚。」他靠在她頸邊,鼻頭賴皮地摩過她頸膚,俊唇沿著她肩胛的弧線,烙下迷戀的吻。「我想,我一定是從那時候開始,就離不開你了。」